第三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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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弗拉基米羅芙娜決定和女婿、薇拉一道走,她到古比雪夫就停下來,準備在葉尼娅那兒住一些時候。

     臨走之前的一天,弗拉基米羅芙娜向新站長借了一部汽車,要上城裡去看看自己那毀掉的房子。

     在路上,她問司機: “這兒是什麼?以前這兒是什麼?” “以前什麼時候?”司機生氣地問道。

     在城市廢墟中顯露出生活的三個層次:戰前的生活,戰時的生活,今天正在重新尋找自己的和平軌道的生活。

    有一座房子原來是一家化學幹洗店和織補店,幾個窗子全用磚堵起來,每個窗子上都留了小洞,在作戰時期德國一個近衛師的機槍手從小洞裡往外打機槍,現在就在小洞裡賣面包,有不少婦女在洞口排着隊。

     在瓦礫叢裡到處是掩蔽所和土室,在裡面住過士兵、無線電通訊兵,駐紮過指揮所,在裡面寫過報告,裝填過機槍彈帶,上過自動步槍子彈。

     可是現在煙囪裡冒着和平的炊煙,掩蔽所旁邊曬着衣服,孩子們在玩耍。

    和平生活從戰争中生長出來,雖然這生活還是很貧困、窮苦的,幾乎還像戰時那樣艱難。

     有一些戰俘在清除主要街道上的碎石斷磚。

    在暫作食品商店的一些地下室外面,有不少人帶着小桶在排隊。

    羅馬尼亞戰俘們懶洋洋地在磚石堆裡翻來翻去,在清理屍體。

    看不見紅軍士兵,隻是偶爾見到幾個水兵。

    司機對弗拉基米羅芙娜解釋說,伏爾加艦隊留在斯大林格勒為的是掃除地雷。

    在許多地方堆着新運到的木闆、木條和水泥。

    這都是剛運到的建築材料。

    有些地方已經把瓦礫堆到一旁,重新開始澆灌柏油馬路。

     在一處空曠的場地上,有一個婦女拉着一輛兩輪的闆車,車上裝着很多包袱,兩個孩子拉着拴在車杠上的繩子在幫她拉車。

     大家都一心一意要回家,回斯大林格勒來,可是弗拉基米羅芙娜來了卻又要走。

     弗拉基米羅芙娜問司機: “斯皮裡多諾夫要離開斯大林格勒發電站,您也舍不得吧?” “我有什麼舍不得的?”司機說。

    “斯皮裡多諾夫叫我開車,新站長也叫我開車。

    都是一個樣。

    開了派車單,我就開。

    ” “這兒是什麼?”她指着一排厚厚的外牆問,牆上開了大大的窗洞。

     “是各種各樣的機關。

    還不如給人住。

    ” “以前這兒是幹什麼的?” “以前保盧斯就住在這兒,就是從這兒把他帶走的。

    ” “在那以前呢?” “您認不出來嗎?這是百貨大樓。

    ” 似乎戰争把以前的斯大林格勒擠走了。

    可以清楚地想象到,德國軍官怎樣從地下室裡走出來,德軍元帥怎樣從熏黑的牆壁旁邊走過,哨兵怎樣向他敬禮。

    可是,難道弗拉基米羅芙娜就是在這兒買過大衣料,買過手表送給瑪露霞做生日禮物,還帶着謝廖沙上這兒來,在二樓體育用品部給他買過冰鞋? 那些去看馬拉霍夫崗、凡爾登、鮑羅金諾戰場的人,看到小孩子、洗衣服的婦女、拉幹草的大車、拿草耙的老頭子,大概也像這樣感到奇怪……這兒,現在是葡萄園的地方,曾經有一隊一隊的法國大軍開過,一輛輛蒙着帆布的貨車經過。

    那兒,有一座農舍,還有集體農莊的一群瘦弱的牲口,還有許多蘋果樹的地方,曾經有缪拉特元帥的騎兵經過,庫圖佐夫曾經在這兒坐在椅子上揮動他那蒼老的手發動俄軍反攻。

    在那座岡上,雞群和羊群在亂石叢中找食兒的地方,納希莫夫曾經在那兒站過,托爾斯泰所描寫的光閃閃的炸彈曾經從那兒飛過,曾經有傷兵在那兒呻吟,英國的子彈曾經在那兒呼嘯。

     弗拉基米羅芙娜也覺得這些排隊的婦女、破爛的房舍、這些卸木闆的漢子、曬在繩子上的衣服、帶補丁的褥子、像蛇一樣的長筒襪子、貼在斷牆上的布告都十分奇怪。

     她感覺出來,斯皮裡多諾夫說到在區委會争論如何分配勞動力、木材、水泥的時候,他覺得今天的生活多麼乏味,他覺得斯大林格勒《真理報》一味地報道清理廢鋼鐵、打掃街道、修建澡堂和工人食堂,有多麼枯燥。

    他一說起轟炸,說起大火,說起集團軍司令舒米洛夫上斯大林格勒發電站來,說起德國坦克從山岡上開來,說起蘇聯炮兵用炮火迎擊這些坦克,就十分帶勁兒。

     戰争的命運就是在這些街道上決定的。

    這一戰役的結局決定着戰後世界的版圖,決定着斯大林偉大的程度或者希特勒政權恐怖的程度。

    在整整九十天裡,克裡姆林宮和貝希特斯加登都在想着,說着,夢魂萦繞着一個詞兒—斯大林格勒。

     斯大林格勒勢必左右曆史哲學,左右未來的社會制度。

     世界命運的陰影把當初這座充滿普通生活的城市遮住,使人不再看到。

    斯大林格勒成為未來的象征。

     這位老婦人漸漸駛近自己的住宅,不自覺地受到漸漸在斯大林格勒顯示出來的力量的影響,她當初是在這兒生活,教育子孫,給女兒們寫信,害病,買東西的。

     她請司機把車停住,走下汽車。

    她很吃力地在遍地瓦礫的空蕩蕩的街道上走着,注視着斷垣殘壁,似乎相識又不相識地辨認着鄰近她的房子的一座座房屋的殘骸。

     她的房子朝街的一面牆還保留着,她的老花眼從空空的窗洞裡看到了自己的住房的牆壁,認出了褪了色的藍綠兩色塗料。

    但是幾個房間裡已經沒有地闆,沒有天花闆,沒有樓梯,她也無法上樓看看了。

    磚牆上還留着大火的痕迹,許多地方的磚已成為碎塊。

     她真切又痛心地回憶起自己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