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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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夜裡,維克托睡不着。

    他心裡太痛苦了。

    這種可怕的苦惱是從哪兒來的?真是沉重的負擔,沉重的負擔。

    還勝利者呢! 他在害怕房管所的普通辦事員的時候,比現在要剛強些,自由些。

    今天他甚至都不敢進行争論,不敢表示懷疑。

    他成為勝利者之後,便失去了心意的自由。

    他怎麼好意思見契貝任呀?也許,他見了契貝任會泰然自若,就像他回到研究所那一天許多快快活活、親親熱熱迎接他的一些人那樣? 這一夜他想到的一切,都使他傷心,使他難過,使他不得安甯。

    他的笑、他的動作表情、他的行動都和他自己格格不入,都和他作對。

    今天晚上娜佳的眼睛裡有一種憐憫和憎惡的神情。

     隻有經常使他氣憤、經常頂撞他的柳德米拉聽他說過以後,馬上就說: “維克托,不應該難過。

    我覺得你最聰明,最實在。

    既然你已經這樣做了,就是說,應該這樣。

    ” 為什麼他現在願意承認一切、肯定一切呢?為什麼不久前他不能容忍的事現在可以容忍了呢?不論和他談什麼,他都用樂觀的态度看待。

     軍事上的勝利與他個人命運的轉折是一緻的。

    他看到軍隊的強大、國家的強盛、前途的光明。

    為什麼他今天覺得馬季亞羅夫的一些說法如此淺薄無味? 在他被抛出研究所,他拒絕檢讨的那一天,他心裡有多麼坦然,多麼輕松。

    在那些日子裡,親人就是他的莫大幸福:柳德米拉、娜佳、契貝任、葉尼娅……啊,見了瑪利亞,他對她怎麼說呢?他一向那樣瞧不起膽小的索科洛夫,瞧不起他的順從和聽話。

    可是今天呢?他怕去想母親,他在她面前有愧。

    他很怕再拿起她最後一封信。

    他又害怕又苦惱地了解到,他已經無力保衛自己的靈魂,無法使靈魂不受侵蝕。

    他本身正在滋長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漸漸使他成為奴隸。

     他幹了很卑鄙的事!他看着許多不幸的、血肉模糊的人軟弱無力地倒下去,他還要朝他們投石頭。

     因為揪心的痛苦,因為劇烈的折磨,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他有什麼理由感到自負?他有什麼權利在别人面前誇耀自己的純潔和勇氣?他有什麼權利評論别人,不原諒别人的弱點? 渺小的人和高尚的人都有不足之處。

    他們的區别在于:渺小的人做了好事,就要誇耀一輩子;高尚的人做了好事,一點也不注意,而長期記在心裡的是他所做的壞事。

     可是他卻常常誇耀自己的勇敢和正直,譏笑别人的軟弱和怯懦。

    可是現在他把很多人出賣了。

    他鄙視自己,他為自己感到羞臊。

    他的家,他的光明和溫暖,都化為灰燼,化為齑粉。

     他和契貝任的友誼、對女兒的疼愛、對妻子的感情、對瑪利亞的無希望的愛情、他個人的幸福與不幸、他的著作、他的心愛的科學、他對母親的愛和對她的悼念—一齊從他的心中消失了。

     他為什麼要犯這樣可怕的罪過?世界上的一切與他所失去的東西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不論是從太平洋岸直到黑海岸的遼闊大國,還是科學,與一個小小人物的正直與純潔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清楚地看到,現在還不晚,他還有力量擡起頭來,做自己的母親的好兒子。

     他不想尋求安慰,不想為自己辯護。

    就讓他所做的這件卑鄙下賤的壞事永遠成為對他的責難吧。

    讓他終生時時刻刻記着吧。

    一個人應該不是一心想着去幹什麼大事,不是要以這樣的大事作為驕傲和誇耀的資本。

    不是,不是,不是! 年複一年,每天,每時每刻都需要進行鬥争,保衛自己做人的權利,保持純潔與善良的權利。

    在這種鬥争中既不需要驕傲,也不需要虛榮,需要的隻有搏鬥。

    如果在可怕的時期出現了毫無希望的時刻,一個人就不應該怕死,如果還想做一個人的話,就不應該怕。

     “好吧,咱們就試試吧,”他說,“也許,我還有足夠的力量。

    媽媽,媽媽,這是你的力量。

    ” 五十七 盧比揚卡附近村莊裡的一個又一個夜晚…… 克雷莫夫被審訊之後,躺在床上,呻吟着,想着,和卡茨涅林鮑肯說着話兒。

     原來克雷莫夫覺得布哈林和雷科夫的招供、加米涅夫和季諾維耶夫的招供、托洛茨基派、右傾或左傾中央的案件過程、布勃諾夫和穆拉洛夫以及什裡亞普尼科夫的遭遇都是不可思議的,現在他覺得都是可以想象的了。

    從革命的活的機體上把皮撕下來,新時期想用革命的皮來打扮自己,而把無産階級革命的帶血的肌肉和熱騰騰的心肝抛進垃圾堆裡,因為新時期不需要這些。

    需要的隻是革命的皮,所以把這張皮從活人身上剝下來。

    披上革命的皮的人便說起革命的話,做起革命的動作,但是腦子、肺、肝、眼睛卻是另外一種人的。

     斯大林!偉大的斯大林!也許,最有權勢的一些人正是最沒有主見的人。

    是時代和環境的奴隸,是當今的馴服而恭順的奴仆,見到新時期來了,就恭恭敬敬地打開大門。

     是的,是的,是的……見了新時期不低頭的人,就要進垃圾堆。

     現在他知道是怎樣摧毀一個人了。

    搜身,剪掉紐扣,拿走眼鏡,這樣使一個人産生身體不值錢的感覺。

    到了偵訊室裡,一個人會感到自己參加革命、參加國内戰争根本不算什麼,自己的知識和自己的工作更是不值一提。

    就是說,這是第二步:叫你知道不僅是身體不值錢。

     而對于那些堅持繼續做人的人,就進行百般折磨,一直要把人的體力和精力都弄垮,使人服服帖帖,毫無反抗之力,直到使人既不盼望正義,又不盼望自由,也不盼望安甯,隻是盼望早日了結已經使人十分痛恨的人生。

     審訊工作幾乎總是取勝的過程,就在于肉體的人和精神的人是一緻的。

    精神和肉體是互相溝通的,進攻的一方隻要擊潰和突破人的肉體防線,就能使機動兵力進入突破口,控制精神,迫使人無條件投降。

     他沒有力量想這一切,也沒有力量不想這一切。

    究竟是誰出賣他?誰密告他?誰誣陷他?他覺得他現在對這個問題沒有多大興趣了。

     他一向自以為得意的,是他能使自己的生活服從理性。

    可是現在不是這樣了。

    理性說,他和托洛茨基的談話情形是葉尼娅告密的。

    可是他現在整個的生活、他和偵訊員周旋、他還能夠呼吸、他依然是克雷莫夫同志,其支撐點就是相信葉尼娅不可能幹這種事。

    有一小會兒他竟會對此失去信心,他都感到奇怪。

    沒有什麼力量能夠使他不相信葉尼娅。

    盡管他知道,除了葉尼娅,誰也不知道他和托洛茨基的談話,盡管他知道女人容易變心,女人是軟弱的,盡管他知道葉尼娅已經扔掉他,在他一生最艱難的時候離開了他,他還是相信。

     他把審訊的經過對卡茨涅林鮑肯說了說,但是隻字未提這件事。

     卡茨涅林鮑肯現在不開玩笑,也不扮鬼臉了。

     确實克雷莫夫沒有把他看錯。

    他是很聰明的。

    但是他說的一切都很可怕、很奇怪。

    有時候克雷莫夫覺得,把這個老肅反工作人員關進内部監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