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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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不應該的。

    不可能不這樣。

    有時克雷莫夫覺得他是一個瘋子。

     這是國家保安機關的詩人和歌手。

     他有一次用贊賞的口氣對克雷莫夫說,上次開黨代會上,休息的時候斯大林問葉若夫,為什麼他在執行肅反政策上犯了擴大化的錯誤,張皇失措的葉若夫回答說,他是執行斯大林的直接指示的,斯大林就對着圍住他的代表們很憂郁地說:“這也是一名黨員說的。

    ” 他還說了說亞戈達遇到的可怕的事…… 他還說起肅反部門的一些大人物,他們懂得伏爾泰,知道拉伯雷,敬仰魏爾蘭,當年都在這座日夜不眠的大房子裡做過領導工作。

     他還說過一個在莫斯科幹了多年劊子手的一個很可愛、很老實的拉脫維亞老頭子,這個老頭子在行刑的時候,常常要求把就刑的人的衣服脫下來,交給保育院。

    他又說了另一個行刑者的事。

    那個人日日夜夜地喝酒,沒有活兒幹就十分苦悶,在沒有派到他殺人的時候,他就到莫斯科附近的國營農場去殺豬,把豬血裝在瓶子裡帶回來,說是醫生叫他喝豬血治貧血病。

     他向他描述,在一九三七年每天夜裡怎樣對判定所謂剝奪通信自由的人執行死刑,夜裡莫斯科焚屍爐的煙囪怎樣冒濃煙,被動員參加行刑和擡運屍體的共青團員們怎樣一個個瘋了。

     他說了說怎樣審訊布哈林,加米涅夫多麼倔強。

    有一天夜裡他和克雷莫夫一直談到天亮。

     這天夜裡,這名肅反工作人員發展和豐富了他的理論。

     卡茨涅林鮑肯對克雷莫夫描述了新經濟政策時期的新資産階級分子弗倫克爾的不尋常遭遇。

    弗倫克爾在實行新經濟政策初期在奧德薩建立了發動機工廠。

    在二十年代中期他被逮捕并被押送到索洛韋茨基群島上。

    他在索洛韋茨基勞改營裡的時候,向斯大林提供了一份天才的方案。

    這個老肅反工作人員在這裡用的字眼兒就是“天才的”。

     他在這份方案中用大量經濟學和技術方面的數據論證了如何利用成千上萬的犯人修建道路、堤壩、水電站,開鑿運河。

     這位被囚禁的新資産階級分子便成了克格勃的中将,因為當家的十分看重他的想法。

     二十世紀忽然闖入簡單勞動時期,這種被神聖化的勞動實際是囚犯連隊的勞動和舊式的苦役勞動,是鍬、鎬、斧頭和鋸子的勞動。

     勞改營世界也開始吸收現代文明,也使用電力機車、自動升降機、推土機、電鋸、渦輪機、割礦機、大量的汽車和拖拉機。

    勞改營世界裝備了運輸和聯絡飛機、無線電聯絡和通訊系統、自動車床、現代化的選礦系統。

    勞改營世界設計、規劃、建造礦井、工廠、新的海洋、宏偉的水電站。

     勞改營世界發展十分迅速,并存的舊的苦役式勞動顯得很可笑,很好玩兒,就像孩子們的拼圖方塊。

     但是,卡茨涅林鮑肯說,勞改營還是跟不上現實的發展,因為現實不斷地向勞改營提供人力。

    有許多學者和專家還是派不上用場,他們和技術與醫務沒有任何關系…… 有一些全世界知名的曆史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文學評論家、地理學家、世界美術研究專家、研究梵文和古凱爾特語的學者,在勞改營系統都派不上什麼用場。

    勞改營的發展還不夠,還不能利用這些人的特長。

    他們幹的是粗活兒,或者在事務工作方面和文教科做一些所謂笨活兒,或者在殘廢營裡閑待着,根本無法運用他們的知識,他們的知識往往是極其淵博的,不僅在蘇聯,而且在全世界都得到極高的評價。

     克雷莫夫聽着卡茨涅林鮑肯不停地說,就好像一位學者在介紹自己一生的主要事業。

    他不僅是歌頌和贊美。

    他還是個研究者。

    他進行比較,揭示缺點和矛盾,聯系,對照。

     在勞改營外面也存在着缺陷,當然,其形式是不那樣明顯的。

    在現實生活中有不少人做的不是他們能做的工作,不是發揮其所長,在各個大學、各個編輯部、科學院各研究所都有這類現象。

     卡茨涅林鮑肯說,在勞改營裡,刑事犯統治着政治犯。

    刑事犯又霸道,又野蠻,又懶惰,又貪财,動不動就不要命地打架、搶奪,阻礙着勞改營勞動生活和文化生活的發展。

    他接着說,就是在勞改營鐵絲網裡面,科學家和著名文化界人士的工作也要由不學無術、無能和見識短淺的人領導。

    勞改營好像是外面社會的擴大而加強的映像。

    不過鐵絲網内外的現實不是相反的,而是符合對稱定律的。

     他接着又說起來,不過不是像一位歌手,也不像一位思想家,而是像一位預言家了。

     如果勇敢而連續不斷地推進勞改營制度的發展,排除阻力和缺陷,這種發展必将導緻界線的消滅。

    勞改營就會同外面的社會融為一體。

    這種融合,這樣消滅了勞改營與外面社會的對立,就是偉大原則的成熟和勝利。

    勞改營制度雖然有種種缺陷,但也有一個起決定作用的優點。

    隻有在勞改營裡,最高原則,也就是理性,能夠毫不掩飾地反對個人自由原則。

    理性可以使勞改營高度發展,高度發展就可以創造條件使其自我消滅,與鄉村和城市的生活融為一體。

     卡茨涅林鮑肯擔任過勞改營設計院的領導。

    他認為,科學家和工程師們能夠在勞改營的條件下解決最複雜的問題。

    他們能夠解決世界科學技術思想方面的任何問題。

    隻要能很好地領導他們,為他們創造較好的物質條件就行。

    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說是沒有自由就沒有科學,是完全不可信的。

     “等到兩方面水平接近了,”他說,“我們就可以宣布鐵絲網裡面和外面的生活相等了,就用不着關押人了,我們就不必再發逮捕證了。

    我們隻建立監獄和政治隔離所,文教處就可以對付任何不合常規的人。

    到那時候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太平局面。

    ” 取消勞改營将是人道主義的勝利。

    同時所謂個人自由這種亂七八糟的、原始的、穴居時代的原則在這之後也不會占上風,不會猖獗起來。

    相反,這種原則倒是可以完全消除。

     在沉默了很久之後,他又說,也許,幾百年之後,這種制度會自行消滅,在這種制度自行消滅過程中,漸漸産生民主和個人自由。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存在的,”他說,“但是我不希望生活在那樣的時代。

    ” 克雷莫夫對他說: “您的一些想法是極不正常的。

    據說,一些精神病醫生在精神病醫院裡工作時間久了,自己的精神也會不正常。

    請原諒我這樣說。

    不過,您在這裡面待得太久,不是沒有影響的。

    卡茨涅林鮑肯同志,您把保安機關看成了上帝。

    确實應該把您撤換下來。

    ” 卡茨涅林鮑肯很和善地點了點頭,說: “是的,我相信上帝。

    我是一個信神的愚昧的老頭子。

    每一個時代都要依照自己的面貌創造一個上帝。

    保安機關是明智和強有力的,保安機關統治着二十世紀的人類。

    過去這樣的力量,人類曾經奉若神明的力量,就是地震、雷電、森林大火。

    現在不光是把我關起來,而且把您也關起來了。

    也應該把您給撤換了。

    總有一天會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