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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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原是軍事檢察院的偵訊長,一九三七年被捕,在一九三九年短短的别裡耶夫自由化時期從勞改營裡放出來,回到莫斯科。

     克雷莫夫說了說巴格良諾夫那天夜裡怎樣從車站徑直來,到他家,穿着破襯衣、破褲子,口袋裡裝着勞改營的釋放證。

    那天夜裡他說了不少熱愛自由的話,同情所有勞改營裡的人,準備今後做一個養蜂人和園林工作者。

     但是,他的生活漸漸恢複了原來的樣子,他的腔調也漸漸變了。

     克雷莫夫笑着說了說巴格良諾夫的思想怎樣漸漸地、一步一步地變化。

    不久,他的軍裝發還給他了,這個時期他的想法還是符合自由主義觀點的,不過他已經不像丹東那樣義正詞嚴地揭露殘酷的事了。

     可是終于他的勞改營釋放證換成了莫斯科的居民身份證。

    馬上就可以感覺出他想踏上黑格爾的立場:“一切存在的即是合理的。

    ”後來還了他住房,他說起話來就完全不同了,他說,在勞改營裡有不少判刑的人是犯了叛國罪。

    後來發還了他的勳章。

    後來恢複了他的黨籍和黨齡。

     恰好在這時候,克雷莫夫在黨内遇到不快的事。

    巴格良諾夫就再也不給他打電話了。

    有一天克雷莫夫在外面碰到他。

    他從停在蘇聯檢察院門前的一輛小汽車裡走出來,軍裝領子上添了兩個菱形的領章。

    那天夜裡他穿着破爛衣衫、揣着釋放證坐在克雷莫夫家裡,說許多人無辜被判刑,說使用暴力十分荒唐,這時候才過了八個月。

     “那天夜裡我聽了他的話,還以為他永遠不再進檢察院的大門了呢。

    ”克雷莫夫冷笑說。

     當然,維克托想起這件事,并且對娜佳和柳德米拉說了說,不是無緣無故的。

     他對死于一九三七年的人的态度絲毫沒有變。

    他依然害怕斯大林的殘酷。

     一個維克托成為成功的棄兒還是幸運兒,人們的生活不會變化;死于集體化時期的人、一九三七年被槍斃的人,不會因為某一個維克托得不得勳章和獎章,不會因為馬林科夫召見他或者沒有把他列入希沙科夫的邀請名單而複活。

     這一切維克托十分理解,也牢牢記着。

    不過在這種理解和記憶中也出現了新東西……他常常對妻子說: “有多少沒出息的人呀!許多人多麼怕挺起腰來做正直的人,多麼容易屈服,多麼容易妥協,多麼卑鄙可憐。

    ” 他有一次甚至帶着責備的心情想到契貝任: “他過分熱衷于旅遊和爬山運動,正是他下意識地害怕生活的複雜性;他離開研究所,則是他有意識地害怕面對我們生活中的主要問題。

    ” 當然,他還是有所變化的,他感覺出這一點,但卻不明白,究竟變化的是什麼。

     五十四 維克托恢複上班之後,沒有在實驗室裡碰到過索科洛夫。

    在維克托來上班之前兩天,索科洛夫害了肺炎。

     維克托聽說,索科洛夫在害病之前和希沙科夫談妥了自己的工作問題。

    索科洛夫被任命為一個新組建的實驗室的主任。

    總之,索科洛夫還是一帆風順的。

     至于索科洛夫為什麼要求所領導把他調出維克托的實驗室,就連無所不知的馬爾科夫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維克托聽說索科洛夫要離開,也不覺得難過和惋惜。

    倒是一想到和他見面,和他一起工作,就覺得沉重。

    如果見了面,他有什麼眼神,索科洛夫看不到呀。

    當然,他無權像以前那樣老是想着朋友的妻子。

    他無權思戀她。

    他無權和她秘密約會。

     如果有人向他說起類似的事,他會感到十分憤慨。

    因為這是欺騙妻子!欺騙朋友!可是他還在思念她,盼望和她會面。

     柳德米拉已經和瑪利亞恢複了來往。

    她們先在電話裡表白了很長時間,後來見了面,又哭又各自檢讨,說自己太糊塗,不應該懷疑和不信任朋友。

     天啊,生活多麼複雜,多麼難以理解呀!瑪利亞,真誠而純潔的瑪利亞卻沒有以真情對待柳德米拉,昧了良心!不過她這樣做是為了她對他的愛情! 現在維克托很少見到瑪利亞了。

    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事,差不多都是柳德米拉對他說的。

     他聽說,索科洛夫因為在戰前發表的著作,被推薦為斯大林獎金備選人。

    他聽說,索科洛夫收到英國年輕的物理學家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他聽說,索科洛夫将在不久就要舉行的科學院選舉中被選為通訊院士。

    這一點是瑪利亞對柳德米拉說的。

    他自己有時和瑪利亞短時間見面,現在不談索科洛夫了。

     工作上的操心、會議、出差都不能消除他經常的苦悶,他時時盼望和她見面。

    柳德米拉對他說過好幾次: “我真不懂,索科洛夫為什麼對你這樣反感。

    就連瑪利亞也對我解釋不清楚。

    ” 要解釋是很簡單的,不過瑪利亞當然不能認真地向柳德米拉解釋。

    她對丈夫說了自己對維克托的感情,已經夠受的了。

     這種表白永遠破壞了維克托與索科洛夫的關系。

    她已經向丈夫保證不再跟維克托相會。

    瑪利亞哪怕對柳德米拉露出一句,他将會很長時間對她的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哪兒,她怎麼樣了。

    要知道,他們過去會面太少了,而且每次會面又是那樣短暫!每次會面他們很少說話,隻是手挽着手在街上走走,或者一聲不響地在街心公園的凳子上坐坐。

     在他遭遇挫折和倒黴的時候,她以特别敏銳的感情理解他所遭遇的一切。

    她能猜出他的思想,能猜出他的行動,甚至好像她事先能夠知道他将遇到的一切。

    他心裡越是痛苦,想見到她的願望就越是強烈,越是迫切。

    他覺得,他今天的幸福就在于這種完全與充分的理解。

    似乎,有瑪利亞和他在一起,他就很容易戰勝自己的一切痛苦。

    他和她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在喀山有一天夜裡他們說過話兒,在莫斯科他們在逍遙公園溜達過一次,有一次還在卡盧加大街的街心公園的凳子上坐了幾分鐘—說實在的,不過就是這些。

    而且這都是在過去。

    就算加上現在的事:他們通過幾次電話,有幾次他們在街上遇見,再加上這幾次短時間的見面,他都沒有對柳德米拉說。

     但是他明白,他的過錯和她的過錯不能用他們暗地裡在長凳子上坐的時間來衡量。

    他的過錯不小:他愛她。

    為什麼她在他的生活中占據了這樣大的地盤? 他對妻子說的每一句話,都隻有一半真實。

    每一個舉動,每一瞥目光,都不由得帶上了虛假成分。

    他有時裝做漫不經心地問柳德米拉: “喂,怎麼樣,你的好朋友給你來電話了嗎?她怎麼樣?索科洛夫身體好嗎?” 他聽說索科洛夫一帆風順,十分高興。

    但他高興不是因為他對索科洛夫一片好心。

    而是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隻要索科洛夫一切順利,瑪利亞就可以不受良心責備了。

     從柳德米拉口裡打聽索科洛夫和瑪利亞的情形,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

    這對于柳德米拉,對于瑪利亞,對于他,都是一種污辱。

     但是,他在和柳德米拉談到托裡亞,談到娜佳,談到弗拉基米羅芙娜的時候,也是真話中夾雜着假話,到處有虛假。

    為什麼,是什麼原因?他對瑪利亞的感情,的的确确是他心靈、思想、心意的真實情形。

    為什麼這種真實卻産生了這麼多的虛假?他知道,他一旦抛開這種感情,就會使柳德米拉,使瑪利亞,使自己擺脫虛假。

    但是,就在他覺得應該抛開他無權享受的愛情的時刻,卻有一種不安分的感情,害怕痛苦,攪亂思想,一個勁兒地勸他:“這種虛假并不是那麼可怕,對誰都沒有什麼害處。

    痛苦比虛假可怕得多呢。

    ” 有時他覺得,他會有力量、有狠心和柳德米拉離婚,拆散索科洛夫的家庭,這時他的感情就推動着他,用完全相反的方式欺騙他的思想: “要知道,虛假是頂要不得的,還不如和柳德米拉離婚,隻要不再對她說假話,也可以不再讓瑪利亞說假話。

    虛假比痛苦更可怕!” 他沒有覺察,他的思想已經成為他的感情的馴順的奴仆,感情在牽着思想走,要想走出這轉來轉去的圈子隻有一條出路:忍痛斬斷情絲,犧牲自己,而不是犧牲别人。

     他對這一切想得越多,越是理不出頭緒。

    他對瑪利亞的愛情竟不是他生活中的真情,而造成他生活中的虛假,這怎麼能理解,怎麼能弄清楚!去年夏天他和标緻的尼娜有一段浪漫史,那不是中學生的浪漫史。

    他和尼娜不僅是在街心公園裡散散步。

    但是,背叛的感覺、家庭不幸的感覺、對不起柳德米拉的感覺,他卻是現在才有。

     他在這些事情上花費了很多心思、精力和激情,看起來,普朗克創立量子論花費的力氣也不會少。

    有一段時間他認為,他隻是因為受挫折和倒黴,才産生了這種愛情……若非如此,他不會有這樣的感情…… 但是他現在功成名就了,希望看到瑪利亞的心情卻沒有減弱。

     她是一種特殊氣質的女子,不愛金錢、榮華和權勢。

    她一直希望和他共度災難、痛苦和窮困……于是他擔心起來:現在他一切好轉了,她會不會不再理睬他呢? 他明白,瑪利亞把索科洛夫奉若神明。

    就這一點也使他十分難受。

     也許,葉尼娅說的話是對的。

    像這種第二次愛情,是婚後生活多年之後産生的,它确實是精神維生素缺乏的結果。

    就比如老牛很喜歡舔鹽,因為牛一年到頭在青草、幹草和樹葉中找不到鹽。

    這種精神饑餓漸漸增長,就會産生很大的力量。

    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啊,他可是知道自己的精神饑餓是什麼滋味……瑪利亞和柳德米拉太不一樣了。

     他的一些想法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維克托沒有注意到,一些想法不是出自理智,決定他的行動的不是這些想法的正确與否。

    他已經不受理智的支配。

    他看不到瑪利亞,就覺得痛苦;一想到可以見到她,就覺得幸福。

     有時他想象他們會在一起永不分離,就覺得無限幸福,為什麼他想到索科洛夫,不覺得良心有愧?他為什麼不覺得羞慚? 是的,有什麼羞慚的?不過隻是在逍遙公園裡走了走,在長凳上坐了坐。

     啊,為什麼要在長凳上坐呀!他還想和柳德米拉離婚,他還想對自己的朋友說,他愛他的妻子,他想把她奪過來。

     他想起他和柳德米拉的生活中一切不好的事情。

    他想起柳德米拉對他的媽媽怎樣不好。

    他想起柳德米拉不讓他從勞改營回來的堂兄在家裡過夜。

    他想起她的冷酷、粗暴、執拗、無情。

     他一想起這些不好的地方,就心狠起來。

    要幹冷酷的事,隻要心狠就行。

    不過柳德米拉和他過了一輩子,一直和他同甘苦,共患難。

    柳德米拉已經白了頭發。

    她受過許多苦。

    難道她光是不好的嗎?要知道,多少年來他一直因為有她而感到自豪,喜歡她的正直和誠實。

    是的,是的,他是曾經打算幹冷酷的事。

     早晨,維克托正準備上班的時候,想起不久前葉尼娅來過,就想道:“葉尼娅走了,上古比雪夫去了,這樣倒是好。

    ”他想到這裡,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就在這時候柳德米拉說: “在我們家坐牢的人當中,又增加了一個克雷莫夫。

    好在葉尼娅現在不在莫斯科。

    ” 他本想責備她說這種話,但是忽然想起剛才自己所想的,就沒有作聲,因為他覺得,如果責備她,他就太虛僞了。

     “契貝任給你來過電話。

    ”柳德米拉說。

     他看了看表。

     “晚上我早點兒回來,再給他打電話吧。

    另外,可能我又要乘飛機上烏拉爾去。

    ” “要去很久嗎?” “不。

    隻待兩三天。

    ” 他急着要走,今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