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0)

關燈
但還是沒有怎麼變好。

    身穿整潔的白色小皮襖的汽車司機小聲回答米海洛夫吩咐開慢一些的話: “是,中校同志。

    ” 他想等到戰後回家之後,對司機弟兄們說說保盧斯的情形,誇耀一番: “當年我開着汽車押送保盧斯元帥的時候……” 此外,他還想把汽車開得有點兒與衆不同,好讓保盧斯想: “瞧,蘇聯司機,技術真是一流的。

    ” 在戰場上待久了的人,看到蘇聯人和德國人一個挨一個地混雜在一起,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一組組快活的士兵在搜索地下室,爬進自來水管道,把德國人趕到寒冷的地面上。

     蘇軍士兵在空場上、街道上用推拉和吆喝對德軍重新進行整編:把不同兵種的士兵排成一列列行軍縱隊。

     德國人看着一隻隻緊握武器的手,乖乖地走着,盡可能不打趔趄。

    他們這樣乖,不僅是因為他們害怕蘇聯人的手指頭可以輕輕地扣一下扳機。

    勝利者有一股威風,有一股令人昏迷、令人難受的勁頭兒迫使人們服從。

     送元帥的汽車向南開去,俘虜隊迎着汽車走來。

    宏亮的揚聲器大聲叫着: 昨日裡我出發遠程,姑娘在門口揮頭巾相送…… 兩個人架擡着一名傷病員。

    被擡的人用蒼白的髒手摟着他們的脖子。

    于是兩顆頭幾乎挨在一起,在他們之間的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和火辣辣的眼睛。

     四名士兵用被子從地下室裡擡出一名傷員,一堆堆青黑色的鋼鐵武器堆在雪地裡,就像一個個去了穗的鋼鐵麥稭垛。

     戰士們鳴槍緻敬—将一名犧牲的紅軍戰士葬入墳墓。

     旁邊橫七豎八地躺着德國人的屍體,是從醫療隊的地下室裡拖出來的。

    羅馬尼亞士兵戴着貴重的黑白兩色皮帽,哈哈笑着,揮着手,嘲笑活着的和死去的德國人。

     一隊隊俘虜從苗圃方向,從察裡津、從專家公寓走來。

    他們走的是一種很特别的步子,那正是失去自由的人和動物走的步子。

    受輕傷和凍傷的人拄着棍子和燒糊的木闆條子。

    他們走着,走着。

    似乎所有的人隻有一張青灰色的臉,所有的人隻有一雙眼睛,所有的人隻有一副痛苦與煩惱的表情。

     真奇怪!在他們當中竟有那麼多小個子、大鼻子、低額頭,長着可笑的兔子嘴和麻雀般小頭的人。

    竟有那麼多黑皮膚的阿利安人,滿臉粉刺、膿疱、雀斑。

     這是一些不漂亮的弱者,這都是媽媽生的、媽媽疼愛的人。

    那些大下巴、翹嘴唇、淺色頭發、白淨臉皮、挺着胸脯的惡徒和民族似乎消失了。

     多麼奇怪,這一群群由媽媽生養的不漂亮的人和一九四一年秋天德國人用樹條和棍子趕往西邊集中營的那些俄羅斯媽媽生養的苦難的不幸人群,如同兄弟般相像。

    在倉庫和地下室那邊,不時地響起手槍的聲音,向冰封的伏爾加河移動的人群就像一個人一樣,全都懂得這槍聲的意義。

     米海洛夫中校看着跟他坐在一起的元帥。

    司機也在反光鏡裡看着。

    米海洛夫看到的是保盧斯的痩長的臉頰,司機看到的是他的額頭、眼睛和閉得緊緊的嘴巴。

     他們的汽車擦過炮筒朝天的大炮,擦過正面帶有十字标的坦克,擦過帆布篷在風中拍打的載重汽車,擦過裝甲運輸車和自行火炮。

     第六集團軍的鋼鐵軀體、它的肌肉都凍進了土裡。

    人群在旁邊慢慢移動着。

    似乎人群也會停住,也會凍住,凍進土裡。

     米海洛夫、司機和一名押解士兵都在等待着保盧斯,等着他呼喚、轉頭。

    但是他卻不作聲。

    真不明白他的眼睛在看什麼,不明白他的眼睛給他的心靈帶來什麼。

     保盧斯是不是怕他手下的士兵看見他,還是希望他們看見他? 忽然保盧斯向米海洛夫問道: “請您告訴我,什麼叫馬合煙?” 米海洛夫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還是不明白保盧斯在想些什麼。

    元帥操心的,是希望每天有湯喝,有煙抽,睡得暖和。

     四十九 一座二層樓的地下室,原是德國秘密警察戰地派出機構的駐地。

    有一些德軍俘虜正從裡面往外擡蘇聯人的屍體。

     有些婦女、老頭子、小孩子不顧寒冷,站在哨兵旁邊,注視着德國人把屍體放到凍實的土地上。

     大部分德國人帶着木然的神情,他們慢騰騰地走着,無可奈何地呼吸着死屍的氣味。

     其中隻有一個穿軍官大衣的年輕人,用肮髒的手帕裹着鼻子和嘴巴,像馬抽搐似的不住搖晃着頭,就好像有馬蠅在咬。

    他的眼睛流露着痛苦得快要發瘋的神情。

     俘虜們把擔架放在地上,先不忙着把屍體擡下來,而是要站在旁邊思索一會兒。

    因為一些屍體的胳膊和腿被砍下來了,所以要看看哪一條胳膊或腿是哪一具屍體上的,好把胳膊、腿與身子擺放在一起。

    大部分死者半裸着身子,穿着内衣,有的穿着軍褲。

    有一具屍體完全光着身子,嘴大張着,好像在叫喊,肚皮貼到脊梁上,陰部有紅紅的毛,兩條腿細細的。

     很難設想,這些嘴巴和眼窩都成了大窟窿的屍體不久前還是有名有姓、有家的活人,不久前還在說:“親愛的,好姑娘,吻吻我吧,你看看我,不要把我忘了。

    ”還盼望能喝到一杯酒,還在抽煙。

     顯然,隻有裹着嘴巴的軍官能感覺到這一點。

     但偏偏是他讓站在地下室門口的婦女們特别氣憤,她們都很留心地注視着他,而漫不經心地看着其餘的戰俘,其中有兩個人穿的大衣上還帶着撕掉了黨衛軍标志留下的新鮮印子。

     “哼,你還惡心呢。

    ”一個領着小孩子的矮個婦女注視着那名軍官,嘟哝說。

     穿軍官大衣的德國人感覺到一位蘇聯婦女那種緩慢而沉重的目光在他身上的壓力。

    仇恨的感情一旦産生,就要尋找而且一定要找到着力點,就好比凝聚在森林上空雷雨雲層裡的電力,盲目地尋找轟劈的樹木,是不會找不到的。

     和穿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