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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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夜裡,伏爾加東岸的人看到,斯大林格勒的天空被五彩缤紛的信号彈映照得通明。

    德軍投降了。

     就在這天夜裡,不少人從伏爾加東岸朝斯大林格勒湧去。

    因為到處都在傳說,留在斯大林格勒的居民最近一個時期餓壞了,所以士兵和軍官們以及伏爾加艦隊的水兵們紛紛帶着面包和罐頭來了。

    有些人還帶着酒和手風琴。

     但是很奇怪,這些不帶武器,在夜裡最先來到斯大林格勒的士兵,在把面包交給城市保衛者,又擁抱又接吻的時候,卻好像很傷心,既沒有笑,也沒有唱歌。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日早晨,霧氣沉沉。

    伏爾加河面融化的冰淩和冰窟窿冒着騰騰的水氣。

    在炎熱的夏日和寒冷的北風天裡一樣陰沉的荒涼草原上升起了太陽。

    幹幹的雪在又平又廣闊的原野上飛馳,時而卷成圓柱,旋成雪輪,時而突然失去動力,落了下來。

    東風的腳掌留下一處處腳印:刺草吱吱作響的莖上圍了雪領子,溝坡上留下一道道雪的波紋,露出光秃的泥土,一個個小土包露出秃頂…… 站在斯大林格勒的河岸上看去,跨過伏爾加河的人們好像是從草原的霧中冒出來的,好像他們都是嚴寒和冷風塑成的。

     他們來斯大林格勒無事可幹,領導沒有派他們來,這兒的戰事結束了。

    是他們自己要來。

    有紅軍士兵、修路工人、面包師傅、參謀人員、馭手、炮兵、前方被服廠的裁縫、修理車間的電工和機械工。

    和他們一起過伏爾加河、爬岸坡的有裹着圍巾的老頭子,有穿軍裝棉褲的老太婆,有些小男孩和小姑娘還拖着小小的雪橇,上面裝着包袱和枕頭。

     這座城市發生了奇怪的事情。

    汽車喇叭聲響了起來,拖拉機的發動機開始轟鳴,喧鬧的人們拉着手風琴的人走在街上,跳舞的人的氈靴踩得積雪越來越結實,士兵們歡叫,大笑。

    可是城市沒有因此活過來,城市好像死了。

     幾個月之前斯大林格勒就不再過自己的正常生活了:市裡的學校、工廠、女裝商店、業餘劇團、市公安局、托兒所、電影院,一個一個地關閉了。

     在燒遍各街區的大火中誕生了一座新的城市—戰時的斯大林格勒。

    戰時城市有自己的街道和廣場布局,有自己的地下建築、自己的街道交通規則、自己的商業網、自己的工廠車間、自己的手工業、自己的墳地、酒吧間、音樂廳。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世界名城。

    它是時代的靈魂,時代的意志。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全人類的重要時代,在這一時代的一定時期内斯大林格勒成為世界性的城市。

    它成為人類的思想和激情。

    許多工廠為它加工産品,許多報刊為它報導,許多議會領袖為它發表演說。

    但是,當成千上萬的人從草原上來到斯大林格勒,空曠的街道上到處是人,第一批汽車的馬達聲響起來的時候,這座戰時的世界名城就不再存在了。

     這一天的報紙報道德軍投降的詳細情形。

    歐洲、美洲、印度的人都知道了,保盧斯元帥是怎樣從地下室裡走出來,在舒米洛夫将軍的第六十四集團軍司令部裡怎樣對德國的将軍們進行了初步審訊,保盧斯的參謀長施密特将軍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

     這時候,世界大戰的首城已經不存在了。

    希特勒、羅斯福、丘吉爾的眼睛已經在尋找世界大戰的新的集中點。

    斯大林用手指頭敲着桌子,問總參謀長,要把斯大林格勒的部隊從現在已成為後方的地區調往新的集結地區,交通工具是否夠用。

    戰時的世界名城,盡管還到處是能征慣戰的将軍和巷戰的高手,還到處是武器、作戰地圖、交通壕,可是已經不再存在了,它開始踏上新的生活軌道,這生活軌道靠今日的雅典和羅馬開辟。

    曆史學家、陳列館解說員、教師和總是感到寂寞的中學生已經不知不覺漸漸成為城市的主人。

     一座新的城市漸漸誕生。

    這是一座勞動和日常生活的城市,有工廠、學校、托兒所、公安局、戲院、監獄。

     薄薄的雪掩蓋了往火線上輸送彈藥和面包、搬運機槍、擡送粥桶的小路,也掩蓋了狙擊手、觀測員、截聽員進入自己秘密的石頭小屋的彎彎曲曲的隐蔽小道。

     薄薄的雪掩蓋了聯絡員從連裡跑向營裡的道路,掩蓋了巴秋克師前往班内伊山溝、肉類聯合加工廠和水塔的道路…… 薄薄的雪掩蓋了這座偉大城市的居民去向鄰居要黃煙、喝幾杯生日酒,上地下澡堂裡洗澡,打牌,上鄰居家去嘗酸白菜的道路;掩蓋了他們走親訪友,去找鐘表匠、打火機修理人、裁縫、手風琴手、倉庫管理員的道路。

    人們在鋪設新的道路。

     人們走路不再緊貼着斷垣殘壁,不再繞來繞去躲着走。

     像網一般的戰時的大路、小道都蓋上了薄薄的雪,在這蓋了雪的總長有百萬公裡的道路上,沒有一個新鮮腳印。

     一層薄雪上面,很快又蓋上一層,雪下的小路模糊不清了,完全消失了…… 這座世界名城的老居民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和空虛感。

    保衛斯大林格勒的人卻産生了一種奇怪的苦惱。

     城市空了。

    集團軍司令、各步兵師師長、民兵波裡亞科夫老頭子、士兵格魯什科夫都感覺到這種空虛。

    這種感覺是不應該有的,難道可以因為大戰勝利、再沒有死亡而産生苦悶? 不過事實就是這樣。

    司令員桌上裝在黃黃的皮套子裡的電話機不響了,機槍護罩上積起了雪領子,炮隊鏡和射擊孔都落滿了雪;磨破和起了毛的平面圖和地圖從圖囊轉入軍用包,又從軍用包轉入一些排長、連長、營長的手提箱和行李包……―群一群的人在炮火摧毀的房屋中間走來走去,擁抱,呼喊“烏啦”……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夥子們多麼好啊,又勇猛,又單純,又善良,我們穿的是棉襖,戴的是棉帽,你們穿戴都跟我們一樣。

    我們都幹了不少事,想想我們幹的是什麼事,都覺得可怕。

    我們把世界上最有分量的東西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