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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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哪兒來的這麼多告密者!必須想一想,弄清楚是誰告的。

    這還用說?是穆絲卡·格林貝格……偵訊員還要問到葉尼娅的……确實很奇怪,為什麼還沒有問到她,一點也沒有提到她……難道有關我的材料是瓦西亞提供的?但是我究竟有什麼,有什麼好承認的呢?我現在在這兒,不明白的還是不明白,黨啊,你這一切為的是什麼?斯大林呀,斯大林,因為什麼樣的罪過,打擊這麼多善良、剛強的人?可怕的不是偵訊員提出的問題,而是他的沉默、他避而不談的東西。

    卡茨涅林鮑肯說的不錯。

    當然,他會問起葉尼娅的,顯然她已經被捕了。

    這一切是怎麼來的,怎麼開頭的呢?我怎麼會蹲起監牢?我這一生多麼苦惱,有多少窩囊事兒。

    斯大林同志,饒恕我吧!隻要有您一句話就行,斯大林同志!我有錯誤,我糊塗,我亂說過,我懷疑過,黨全知道,全看見了。

    我為什麼,為什麼要和那個文學家閑扯呀?不過,還不是一樣。

    可是,突圍又有什麼問題?這簡直荒唐,簡直是誣陷,捏造,诽謗。

    為什麼,為什麼我當時沒有說加肯是我的朋友,我的好兄弟,我不懷疑他是純潔的。

    這樣加肯那不幸的眼睛就會從他身上移開了…… 偵訊員忽然問道: “喂,怎麼樣,回想起來了嗎?” 克雷莫夫把兩手一攤,說: “我沒有什麼好回想的。

    ” 電話鈴響起來。

     “喂,我聽着呢。

    ”偵訊員說。

    他瞟了克雷莫夫一眼,說:“是的,你準備吧,快要到時候了。

    ” 克雷莫夫覺得似乎說的是他。

    後來偵訊員放下話筒,又拿起話筒。

    這次的電話很奇怪,好像旁邊坐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兩條腿的獸。

    看樣子,偵訊員是在和他老婆聊天。

    開頭談的是生活上的問題: “上配給商店去過嗎?鵝嗎,這很好……為什麼憑一号券不賣?謝廖沙的老婆往科裡打過電話,說憑一号券買了一條羊腿,請咱們去吃呢。

    告訴你,我在小賣部買了一些奶渣,不,不是酸的,有八百克……今天煤氣怎麼樣?你不要把西裝忘了。

    ” 後來他又說起來: “喂,怎麼樣?别太煩惱,要多加注意。

    做夢啦?穿什麼?還穿短褲?可惜……喂,小心點兒,等我回去,你已經要上學校去了……收拾房間嗎,很好,不過要小心,不要拿重東西,你無論如何不能拿重東西。

    ” 在這兒這樣随便地叙家常,有點兒不可思議:越是像日常的、平常人的談話,談話的就越不像人。

    猴子模仿人的行動,樣子就有點兒可怕……同時克雷莫夫感到自己也不是人,因為當着一個外人的面,是不會說這一類的話的…… “我吻你……你不願意……好,算啦,算啦……” 當然,如果按照鮑戈列耶夫的理論,克雷莫夫隻是安卡拉貓,是青蛙、金翅雀,或者樹枝上的一隻小蟲兒,這樣就一點沒有什麼奇怪的了。

     到末了偵訊員問: “要烤糊了吧?好,快去,快去,再見。

    ” 然後他拿出一本書和一個筆記本,看起書來,還不時地做筆記,也許他是準備小組讨論,也許是準備作報告…… 他帶着很大的火氣說: “您怎麼一個勁兒地跺腳,就好像在做體操?” “公民,我的兩腳發麻。

    ” 但是偵訊員又埋頭看起書來。

     過了十來分鐘,他心不在焉地問: “喂,怎麼樣,回想起來了嗎?” “公民,我要上廁所。

    ” 偵訊員歎了一口氣,走到門口,輕輕喚了一聲。

    當一隻狗在不适宜的時候要求出去遊逛的時候,狗主人的臉色往往就是這樣。

    進來一名穿野戰軍服的士兵。

    克雷莫夫用老練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眼:腰裡紮着皮帶,白襯領幹幹淨淨,軍帽戴得端端正正—一切都很像樣。

    隻是這名士兵幹的不是士兵該幹的事情。

     克雷莫夫站起來,因為在椅子上坐的時間太久,兩條腿都麻木了,一開始邁步直打戰。

    在廁所裡,他在士兵的注視下急急忙忙地想着,回來的路上也急急忙忙地想着。

    有很多事情要想。

     等克雷莫夫從廁所裡回來,偵訊員不見了,在他的位子上坐的是一個穿軍服的年輕人,佩戴着鑲了紅縧的藍色大尉肩章。

    大尉用陰沉的目光看了看被捕者,就好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幹嗎站着?”大尉說。

    “喂,坐下!把身子坐直,老家夥,幹嗎弓着背?等我給你兩下子,你身子就直起來了。

    ” “一見面就這樣。

    ”克雷莫夫心裡想道。

    他害怕起來,在戰場上他都沒有這樣害怕。

     “這一下子要來勁兒了。

    ”他想。

     大尉吐了一個煙團兒,在灰色的煙團中響着他的聲音: “這是紙、筆。

    怎麼,要我替你寫嗎?” 大尉很喜歡侮辱克雷莫夫。

    也許,這是他的職責?要知道,在前方有時要炮兵對敵軍進行擾亂性射擊,炮兵就日日夜夜打炮。

     “你是怎麼坐的?你是上這兒睡覺的嗎?” 過了幾分鐘,他又呼喚被捕人: “喂,你聽着,怎麼,我不是對你說話嗎,跟你無關嗎?” 他走到窗前,拉起厚厚的窗簾,把電燈熄了,一道陰沉的晨曦射進克雷莫夫的眼睛。

    克雷莫夫自從來到盧比揚卡,這是第一次看見白天的光。

     “一夜過去了。

    ”克雷莫夫想道。

    他一生是否有過更壞的早晨?難道在幾個星期之前是他無思無慮地躺在炸彈坑裡,對他厚待的鋼鐵在頭頂上呼嘯着,他感到那樣幸福和自由? 可是時間錯亂了:他進入這個房間是很久以前,斯大林格勒卻是剛剛過去的事。

     窗子面對着内部監獄的天井,窗外光線灰沉,毫無生氣,不像亮光,倒像髒水。

    一切東西在這晨光下似乎比在電燈光下更陰沉,更帶有官氣和敵意。

     不,不是靴子變小,是兩腳麻木了。

     在這兒怎麼把他過去的生活和工作與一九四一年被包圍聯系起來?是誰的手指頭把不能連接的東西連接到了一起?這是為了什麼?誰要這樣?為什麼? 他想到這些,心裡十分難過,以至于有時他忘記了脊背和腰的酸痛,感覺不到他腫脹的兩腿已把靴筒塞滿了。

     加肯、弗裡茨……我怎麼忘了,一九三八年我也是坐在這樣一個房間裡,也是這樣坐着,不過,不是這樣:那時候口袋裡有通行證。

    現在倒是想起了那最卑鄙的心思:一心想讨好所有的人,不論是開發通行證的辦事人員,值班守衛,還是穿軍服的電梯工。

    那一位偵訊員說:“克雷莫夫同志,請您幫幫我們的忙吧。

    ”不,最卑鄙的還不是一心想讨好。

    最卑鄙的是一心想表示忠誠!啊,這一下他倒是回想起來了!在這方面隻要忠誠就行了!于是他表示了忠誠,他說出加肯在評價斯巴達克運動方面的錯誤,說他對台爾曼沒有好感,說他想要稿費,說他在艾麗薩懷孕的時候和她離了婚……當然,他也想起了好的……偵訊員記下了他的話:“我和他多年相交,認為他不大可能直接參與反黨的破壞活動,不過不能完全排除他有進行兩面派活動的可能性……” 啊,是他報告的……在這兒的檔案夾裡所搜集到的有關他的一切,都是也想表示忠誠的同志們說的。

    為什麼他要表示忠誠?是黨員的義務嗎?胡說!真正的忠誠隻能這樣:拿拳頭在桌子上狠狠一擂,高聲說:“加肯是我的朋友和兄弟,他沒有罪!”可是他卻搜索枯腸,拼命找毛病,拼命迎合那個偵訊員,因為沒有偵訊員的簽名,他有通行證也出不了灰色大樓的大門。

    他還回想起來,當偵訊員說“請等一下,克雷莫夫同志,我在您的通行證上簽個字”的時候,他感到多麼急切、多麼幸福。

    他幫助他們把加肯打進了監獄。

    他這個忠誠的人帶着簽了字的通行證上哪兒去了呢?不是去找朋友的妻子穆絲卡·格林貝格了嗎?不過他說的有關加肯的一切,都是事實。

    但那裡面說的有關他的一切,也都是事實呀。

    他确實對菲佳·葉甫謝耶夫說過,斯大林各方面的缺陷都和哲學上的無知有關系。

    要說出他遇到過的人,實在可怕: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格裡高力·葉甫謝耶維奇、洛莫夫、沙茨金、比亞特尼茨基、洛米納澤、留京、紅頭發的什裡亞普尼科夫,他還到列夫·鮑裡索維奇的“科學院”去過,還有拉舍維奇、揚·加馬爾尼克、盧波爾,他還去研究所找過裡亞薩諾夫老頭子,在西伯利亞有兩次住在老朋友艾海家裡,還有基輔的斯克雷普尼克、哈爾科夫的斯坦尼斯拉夫·科西奧爾,噢,還有盧特·菲舍爾,哦……幸虧偵訊員沒有想起主要的一個,要知道當初列夫·達維多維奇和他的關系是不壞的…… 我算是爛透了,還有什麼說的。

    不過,為什麼?他們的罪過不比我的大呀!不過我可是沒有簽字。

    别急,克雷莫夫啊,克雷莫夫,你會簽字的。

    他們都簽字了,你怎麼能不簽字!大概,最卑鄙的手段留在最後。

    就這樣三天三夜不讓人睡覺,然後就開始毆打。

    是的,反正這一切不大像社會主義。

    我的黨有什麼必要把我消滅?要知道,當年搞革命的是我們,而不是馬林科夫,不是日丹諾夫,不是謝爾巴科夫。

    我們對革命的敵人都是毫不留情的。

    為什麼革命對我們毫不留情?也許,革命就是毫不留情。

    也許,這不是革命,這個大尉算什麼革命,這是黑幫,是一夥流氓。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背也疼,腿也疼,疲憊無力,身子想挺直也挺不起來。

    頂好能躺到床上,動一動光光的腳趾頭,跷一跷腿,撓撓小腿肚子。

     “别睡覺!”大尉喝道。

    就像在發布戰鬥命令。

     好像隻要克雷莫夫閉一會兒眼睛,蘇維埃國家就會垮了,前線就會崩潰。

    克雷莫夫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麼多罵人的髒話。

     朋友們、親近的助手、秘書、推心置腹的交談者都在搜集他的一舉一動。

    他越想越害怕:“這是我對伊凡說的,隻是對伊凡說過。

    ”“我跟格裡沙談過,我和格裡沙從一九二〇年就相識。

    ”“這話我和瑪什卡·海爾别爾說過,哎呀,瑪什卡呀,瑪什卡。

    ” 他忽然想起偵訊員說的,他别想等葉尼娅送東西……這是他不久前在囚室裡和鮑戈列耶夫說的。

    直到現在還有人在填充克雷莫夫标本呢。

     下午,給他端來一缽子湯。

    他的手抖得厲害,隻好彎下頭去,就着缽子的邊兒喝湯,湯匙像敲鼓一樣碰得叮當響。

     “你喝起來像頭豬。

    ”大尉陰沉地說。

     後來又是一件大事:克雷莫夫要上廁所。

    他走在走廊裡的時候,已經什麼也不想了,可是,他站在便池前的時候又想了,想的是:幸虧把扣子剪掉了,要不然,手這樣發抖,褲裆還解不開,也扣不上呢。

     時間又是一點一點地過去。

    戴着大尉肩章的國家勝利了。

    他的頭腦裡出現一團濃濃的灰霧。

    大概,猴子的頭腦裡就有這樣的霧。

    不再有過去和未來,不再有系着小帶子的檔案夾。

    隻有一個願望:把靴子脫下來,撓撓癢,睡一覺。

     那個偵訊員又來了。

     “您睡好了嗎?”大尉向道。

     “領導不是睡覺,是休息。

    ”偵訊員故意用教導的口吻說。

    他說的是很久以前軍隊裡的一句俏皮話。

     “是的,”大尉說,“不過部下眼皮有些腫了。

    ” 就像一個工人來接班,總要看看自己的車床,認真地和上一班工人交換一下意見,偵訊員就是這樣看了看克雷莫夫,看了看辦公桌,說: “好啦,大尉同志。

    ” 他看了看表,從抽屜裡拿出檔案夾,解開小帶子,翻了翻檔案材料,很有興緻、很帶勁兒地說: “好吧,克雷莫夫,咱們繼續進行。

    ” 于是他們又進行下去。

     偵訊員今天問的是戰争。

    他在這方面也知道很多很多:他知道克雷莫夫擔負的任務,知道一些團和集團軍的番号,能說出和克雷莫夫一起作戰的一些人的名字,知道克雷莫夫在政治部說過的一些話,知道他對将軍寫的文理不通的便條所提的意見。

     克雷莫夫在前方所做的工作、在德軍炮火下做的一些報告、在撤退和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對士兵們的鼓舞—所有這一切一下子全不存在了。

     他成了胡說八道的可憐蟲,成了兩面派,瓦解同志們的鬥志,把不信任和失望情緒傳染給他們。

    是德國偵察隊幫他越過前線以便繼續進行間諜和破壞活動,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 在重新開始審問的頭幾分鐘裡,睡足了覺的偵訊員那股精神勁頭兒也傳給了克雷莫夫。

     “随您怎樣,”他說,“我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是間諜!” 偵訊員朝窗外看了看:天已經開始黑了,他看不清桌上的材料了。

     他開了台燈,把藍色的窗簾放下來。

     凄厲的、野獸般的叫聲從門外傳來,并且忽然斷了,沒有聲音了。

     “好吧,克雷莫夫。

    ”偵訊員說着,又在桌旁坐下來。

    他問克雷莫夫,是否明白,為什麼從來沒有提升過他的軍銜。

    他聽到的是不太明确的回答。

     “所以嘛,克雷莫夫,您在前方一直是一名營級政委,可是您應該是一位集團軍甚至方面軍的軍委委員呀。

    ” 他盯着克雷莫夫,沉默了一會兒,也許,第一次用一個偵訊員的目光看了看,得意地說: “托洛茨基親口說過您的文章‘十分精彩’。

    如果這個壞蛋奪取了政權,您會升上很高的位子,‘十分精彩’—是開玩笑的嗎!” “這就是王牌了,”克雷莫夫心想,“他把王牌打出來了。

    ” 他以為,克雷莫夫會把一切都說出來了,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不過,這樣的問題也可以拿來問問斯大林同志。

    克雷莫夫同志和托洛茨基主義沒有任何關系,他一直反對托洛茨基的意見,一次也沒有贊成過。

     最要緊的是脫脫靴子,躺下去,跷一跷腫脹的腿,睡一會兒,同時在睡夢中撓撓癢。

    可是偵訊員很親切地小聲說起來: “為什麼您不願意幫我們的忙呀?難道問題在于,您在戰前沒有什麼罪行,在被包圍時沒有恢複關系,沒有秘密進行聯系?……問題要嚴重得多,深刻得多。

    問題在于黨的新的方針。

    您要在新的鬥争階段幫助黨。

    為此必須抛棄過去的一些見解。

    這樣的任務隻有布爾什維克能夠擔當。

    所以我要和您談談。

    ” “那就好吧,好吧,”克雷莫夫慢慢地、昏昏沉沉地說,“可以設想,我不自覺地成了敵視黨的觀點的代表。

    就算我的國際主義和獨立自主的社會主義國家觀念相矛盾。

    就算我因為本性,在一九三七年以後和新的方針、新的人物格格不入。

    我願意承認,可以承認。

    不過,至于間諜,破壞……” “還要這‘不過’幹什麼?您瞧,您已經走上正路,承認自己敵視黨的事業。

    難道形式有什麼意義?如果您承認了最根本的,還要您這個‘不過’幹什麼?” “不,我不承認我是間諜。

    ” “就是說,您根本不想幫助黨。

    一談到問題,您就溜進樹林子裡,是這樣嗎?您是狗屎,真不識擡舉!” 克雷莫夫一下子跳起來,扯了一下偵訊員的領帶,然後用拳頭在桌上一擂,電話機裡有什麼東西叮當響了一聲,又咕咕了兩聲。

    他用響亮的嗥叫聲叫了起來: “你這狗崽子,壞蛋,當我領着人在烏克蘭,在布良斯克森林作戰的時候,你在哪兒呀?冬天我在沃羅涅日作戰的時候,你又在哪兒?你這壞蛋,到過斯大林格勒嗎?難道我對黨一點事情沒有做過嗎?你這副憲兵嘴臉,你就在這兒,在盧比揚卡保衛蘇維埃國家嗎?我在斯大林格勒不是保衛我們的事業嗎?你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下呆過嗎?你這敗類,高爾察克匪幫打穿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