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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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基,列甯在生前最後幾個月是不是很不願意見斯大林,是不是列甯有一份遺囑被斯大林隐藏起來,不讓人民知道。

    當葉尼娅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并沒有向她問起洛莫夫中尉的事。

     但是,從娜佳談政治、談戰争、談曼德爾施塔姆和阿赫瑪托娃的詩、談自己和同伴們的聚會和談話,葉尼娅了解了洛莫夫以及娜佳和他的關系,比柳德米拉了解的還多。

     洛莫夫顯然是一個很尖刻的小夥子,性格孤僻,對一切公認的、有定論的事抱嘲笑态度。

    他顯然自己在寫詩,所以娜佳受他的影響,嘲諷和蔑視别德内依和特瓦爾多夫斯基,對肖洛霍夫和奧斯特洛夫斯基不感興趣。

    顯然,有時娜佳聳着肩膀說的就是他的話:“革命者要麼是愚蠢,要麼是欺騙人。

    不能為虛構的未來的幸福,犧牲整個一代人的生命嘛……” 有一次娜佳對葉尼娅說: “小姨,你可知道,老一代的人一定需要信仰一點兒什麼:克雷莫夫信仰列甯和共産主義,爸爸信仰自由,外婆相信人民和幹活兒的人,可是我們新一代認為這都是愚蠢的。

    總的說,信仰就是愚蠢。

    應當過沒有信仰的生活。

    ” 葉尼娅突然問道: “這是你的中尉的哲學嗎?” 娜佳的回答使她吃了一驚: “再過三個星期,他就上前線了。

    從生到死—這就是他的全部哲學。

    ” 葉尼娅和娜佳談着談着,不覺想起了斯大林格勒。

    薇拉就是這樣和她談心,薇拉就是這樣談起戀愛。

    可是薇拉那種單純而分明的感情和娜佳的怅惘多麼不同啊。

    葉尼娅那時候的生活和她今天的情形多麼不同啊。

    那時候關于戰争的一些想法和今天在勝利的日子裡的一些想法多麼不同啊。

    可是,戰局變化了,娜佳說的“從生到死”并沒有變化。

    至于一個人以前是不是喜歡彈着吉他唱歌,是不是志願參加過偉大的建設,相信共産主義的遠景,是不是讀過阿年斯基的詩,不相信虛幻的後代的幸福,對于戰争都無關緊要。

     有一天,娜佳拿出一首手抄的勞改營歌曲給葉尼娅看。

     歌裡說到寒冷的船艙,說到大洋上怒吼的風濤,說到“犯人們在輪船上颠簸,緊緊擁抱,好像親兄弟”,說到迷霧中出現了馬加丹—“科雷馬地區首府”。

     剛來莫斯科的時候,娜佳一談起這一類的話題,維克托就很生氣,不叫她說下去。

     可是在這些日子裡,他有很多變化。

    現在他常常按捺不住,就當着娜佳的面說,看到那些歌功頌德的祝賀信,簡直惡心,什麼“偉大的導師,體育工作者的好朋友,英明的父親,雄才巨擘,光輝的天才”,還有那些話,又是謙虛的,又是關心群衆的,又是慈祥的,又是體察民情的。

    造成一種印象,似乎斯大林在耕地,煉鋼,在托兒所用羹匙喂小孩子,拿機槍作戰,而工人、士兵、學生和學者們隻要向他祈禱就行了,并且,假如沒有斯大林,整個偉大的民族就會像可憐的牲口一樣死掉。

     有一天維克托數了數,斯大林的名字在這一天的《真理報》上被提到八十六次,第二天他看到一篇社論中就有十八次提到斯大林的名字。

     他抱怨非法的逮捕,抱怨沒有自由,抱怨任何一個沒有什麼文化而有黨證的領導人都認為自己有權指揮科學家和作家們,有權評價他們的高低,教導他們。

     他産生了一種新的心情。

    對于國家發怒的殲滅性力量,他越來越害怕,越來越感到孤獨、可憐,像小雞一樣軟弱無力,感到大禍臨頭,因而有時産生一種絕望,一種生死由命、聽之任之的心情。

     早晨,維克托跑到柳德米拉的房間裡,柳德米拉看到他臉上那種興奮和歡喜的表情,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在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太不平常了。

     “柳德米拉,葉尼娅,咱們又踏上烏克蘭的土地了,剛才廣播的!” 下午,葉尼娅從庫茲涅茨橋回來,維克托看了看她的臉,就像早晨柳德米拉問他那樣向她問道:“怎麼啦?” “把東西收下了,把東西收下了!”葉尼娅連說了兩遍。

     就連柳德米拉也明白,轉交的東西和葉尼娅附上的信對于克雷莫夫将意味着什麼。

     “死者要複活了。

    ”她說。

    接着又說:“恐怕,你還是愛他的,我沒見過你這樣的眼神。

    ” “你要知道,我大概是瘋了,”葉尼娅小聲對姐姐說,“要知道我這樣高興,一方面是因為克雷莫夫能夠收到我的東西,另一方面因為今天我明白了:諾維科夫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幹卑鄙的事情。

    你懂嗎?” 柳德米拉十分生氣,說: “你不是瘋了,你比瘋了還壞。

    ” “維克托,我求求你,給我們彈一支曲子吧。

    ”葉尼娅懇求說。

     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從來沒有彈過鋼琴。

    但是現在他不推卻,拿來樂譜,給葉尼娅看了看,問: “就這一支,好嗎?” 柳德米拉和娜佳一向不喜歡聽音樂,便上廚房裡去了,維克托就彈起來。

    葉尼娅聽着。

    他彈了很久。

    彈完一曲,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看葉尼娅,後來又彈起另一支樂曲。

    有時候她覺得,維克托在哭泣,可是她看不到他的臉。

    門忽然一下子開了,娜佳叫道: “快打開收音機,有命令!” 鋼琴聲停了,響起鋼鐵般洪亮的聲音,此刻正是播音員列維坦在播音:“我軍發動強攻,收複了這座城市和重要的鐵路樞紐站……”然後列舉了在戰鬥中表現特别出色的一些将軍和部隊,列舉的第一個名字是集團軍司令托爾布欣。

    列維坦那興奮的聲音忽然說:“還有諾維科夫上校統率的坦克軍……” 葉尼娅輕輕地“啊”了一聲,後來,等到播音員用深沉而動情的聲音說“為祖國獨立和自由而犧牲的英雄永垂不朽”,她已經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