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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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不希望這樣,我隻享受别人也享受到的待遇。

    ” 哈爾布把兩手一攤。

     “曼施坦因怎麼樣?聽說,給他供應了新的裝備。

    ” “我不相信曼施坦因,”哈爾布說,“這方面我贊同集團軍司令的看法。

    ” 因為多少年來他說的一切都屬于高度機密範圍,所以很習慣地用小聲說: “我有一份名單,都是一些重要的黨内朋友和保安工作人員,在必要撤離時保證在飛機上有他們的位子。

    這份名單上也有您。

    假如我不在,由奧斯津上校代理。

    ” 他看出列納爾德眼睛裡有疑問神情,就解釋說: “可能,我要飛往德國。

    事情高度機密,所以既不能靠文件,也不能靠電報。

    ” 他眨了眨眼睛,說: “在起飛之前我要好好地喝一頓,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害怕,蘇聯人打掉很多飛機了。

    ” 列納爾德說: “哈爾布同志,我不坐飛機。

    我勸大家戰鬥到底,如果我把大家抛下,感到有愧。

    ” 哈爾布微微欠了欠身子,說: “我沒有權利勸您不要這樣。

    ” 列納爾德有意沖淡過分嚴肅的氣氛,就說: “如果可能的話,請幫助我從司令部回到團裡去。

    因為我沒有汽車。

    ” 哈爾布說: “無能為力!我是第一次完全無能為力!汽油在老狗施密特手裡。

    我一點也弄不到。

    懂嗎?我是第一次!”在他的臉上出現了樸實的、不是他自己本來的—也許正是本來的—表情,正是這種表情使列納爾德一見面沒有認出他來。

     三十五 傍晚時候,天氣稍微暖和了一些,下了一場雪,把戰争的硝煙痕迹和泥污掩蓋起來。

    巴赫在黑暗中巡視着前沿工事。

    槍響處閃爍着微弱的白光,聖誕節火花一樣,白雪被信号彈映照得時而發紅,時而泛出閃爍不定的柔和的綠光。

     在這一陣陣的閃光中,一條條石頭山嶺,一個個洞穴,像凍住的波浪似的一道道斷牆,新走出的許許多多羊腸小道—有去吃飯走出的、上廁所走出的、搬運彈藥走出的、往後方送傷員走出的、掩埋死者走出的—這一切都顯得很異常、很特别。

    同時一切又顯得十分熟悉、平常。

     巴赫來到一處地方,這地方受到蘇軍火力控制,一部分蘇軍就隐藏在一座三層樓的斷牆内,現在那裡面卻響起手風琴聲和悠揚的歌聲。

     牆上的豁口便是蘇軍前沿的觀察點,可以看到一座座工廠的廠房和冰封的伏爾加河。

     巴赫喚了一聲哨兵,但是沒聽清崗哨的答話,因為這時有一顆炸彈突然爆炸,凍土塊打鼓似的紛紛撞擊着樓房的斷牆;這是關了馬達低空滑翔的蘇軍小飛機投下的小型炸彈。

     “一隻瘸腿的俄羅斯老鸹。

    ”一名哨兵說着,指了指黑沉沉的冬日天空。

     巴赫蹲下來,胳膊肘撐在一塊熟悉的凸出的石頭上,四下裡打量了一陣子。

    高高的牆上晃動着淡淡的、紅紅的影子,這說明蘇軍士兵在生爐子,煙囪紅了,射出暗淡的亮光。

    看樣子,在蘇軍的掩蔽所裡,士兵們在大吃大嚼,在熱熱鬧鬧地喝熱咖啡。

     在右面,在蘇軍戰壕與德軍戰壕接近的地方,可以聽到鋼鐵撞擊凍土的緩慢而低沉的聲音。

     蘇軍躲在地下,緩慢然而不斷地把自己的戰壕向德軍推移。

    像這樣在石頭般的凍土中推進,其中就有一股笨拙而強大的勁頭兒。

    似乎是土地本身在移動。

     下午,一名中士向巴赫報告說,從蘇軍戰壕扔過來一顆手榴彈。

    手榴彈炸壞了連隊鍋竈的煙囪,把很多髒東西撒進戰壕裡。

     快到黃昏時候,一名身穿白色小皮襖、頭戴新皮帽的蘇軍士兵從戰壕裡探出身子,罵起娘來,并且威脅似的揮舞着拳頭。

     德國人沒有開槍,他們本能地明白,這事兒是士兵自發的行動。

     那名蘇軍士兵叫喊起來: “喂,狗崽子們,想喝俄國酒嗎?” 這時從戰壕裡爬出一名藍灰色眼睛的德國兵,為了不讓軍官們聽見,用不很大的聲音喊道: “喂,俄國人,不要照頭上開槍。

    還要回家看媽媽呢。

    你把槍拿去,把皮帽子給我。

    ” 蘇軍戰壕裡回答了一句話,而且是很簡短的一句。

    雖然是一句俄語,可是德國人懂了,而且很生氣。

    一顆手榴彈飛來,飛過了戰壕,在交通壕裡爆炸了。

    但是已經沒有人對這感興趣了。

     中士艾捷納烏克也把這一情況向巴赫報告了,巴赫說: “喊就讓他們喊吧。

    沒有人跑過去嘛。

    ” 可是這時候,這名滿嘴生甜菜氣味的中士報告說,士兵别津科費爾不知用什麼方式和敵軍交換了物品,他的口袋裡有方塊糖和蘇軍士兵的面包。

    他還拿了一名弟兄的刮臉刀代為交換,答應給他換一塊煉油和兩盒壓縮餅幹,說定要一百五十克煉油作為代替交換的傭金。

     “還有什麼好說的,”巴赫說,“馬上把他給我叫來。

    ” 可是,原來上午别津科費爾在執行上級的任務時就英勇犧牲了。

     “那您想叫我怎麼樣?”巴赫說。

    “反正德國人和俄國人早就在做生意了。

    ” 可是中士艾捷納烏克無意開玩笑。

    他一九四〇年五月在法國受的傷還沒有完全愈合,兩個月前就被飛機送到斯大林格勒,離開了德國南部他所服務的警察營。

    他天天挨餓挨凍,又是虱子咬,又是擔驚害怕,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了。

     那邊,一座座隐隐約約、在黑暗中很難看清的白色石頭樓房,那是巴赫初到斯大林格勒生活過的地方。

    滿天繁星的九月的天空,渾濁的伏爾加河水,大火之後通紅的牆壁,再過去便是俄羅斯東南部的草原,那是亞洲沙漠的邊界。

     城市西郊的房屋沉沒在黑暗中,大雪覆蓋的瓦礫呈現在眼前—那就是他的生活……他為什麼在醫院裡給媽媽寫那封信?大概媽媽把那封信給古别爾特看了!他為什麼要和列納爾德交談? 人為什麼要有記憶?為什麼真想一死了事,什麼都不再想起?他在被包圍之前不應當對人生那樣認真,應當采取瘋狂的醉态,應當幹他在長期的困難年月裡沒有幹過的事情。

     他沒有殺害過孩子,一生沒有逮捕過什麼人。

    但是他拆毀了很不牢實的保護心靈純潔、攔阻周圍黑暗的堤壩。

    集中營和猶太人的血朝他湧來,把他漂起,把他沖走,他與黑暗之間的界限已經沒有了,他已經成為這黑暗的一部分。

     他這是怎麼一回事?是不足道的事,是偶然的事,還是他的心靈必然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