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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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維克托回到家裡,家裡人都已經睡了。

    他覺得,他會在桌前一直坐到天亮,把自己的檢讨書寫了又寫,看了又看,再考慮第一百次:明天他去不去研究所。

     在長長的回家的路上,他什麼也沒有想:沒有想在樓梯上流淚,沒有想因為忽然激動起來中斷了他和契貝任的談話,沒有想他的可怕的明天,也沒有想揣在上衣旁邊口袋裡的給媽媽的信。

    安靜的夜晚的街道使他的心情也安靜下來,他的頭腦空空的,好像一眼可以看透,可以穿過似的,就像夜晚的莫斯科空曠無人的林蔭道。

    他不難過,不因為剛才流淚感到不好意思,不擔心自己的命運,不盼望好的結局。

     早晨,維克托朝浴室走去,可是浴室的門從裡面鎖上了。

     “是你嗎,柳德米拉?”他問道。

     他聽到葉尼娅的聲音,啊呀了一聲。

     “我的天,葉尼娅,你怎麼在這兒呀?”他說。

    因為太突然,他呆呆地問道:“柳德米拉知道你來了嗎?” 葉尼娅走出浴室,他們擁抱起來。

     “你氣色不大好啊。

    ”維克托說過這話,接着又說:“我這是随便說的。

    ” 她接着就在走廊裡對他說了克雷莫夫被捕的事和她來莫斯科的目的。

     他很吃驚。

    但是他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覺得葉尼娅此行尤其難得。

    假如葉尼娅來時喜氣洋洋,一心想的是自己的新生活,他就不會覺得她這樣可親可愛了。

     他和她說話,向她問這問那,一面不住地看鐘。

     “這多麼荒唐,多麼不可思議,”他說,“你倒是想想尼古拉和我談的許多話,他常常糾正我的思想。

    可是你瞧!我滿腦子異端邪說,卻還自由自在,他這個虔誠的共産黨員倒被捕了。

    ” 柳德米拉說: “維克托,你要注意:餐室裡的鐘慢十分鐘。

    ” 他嘟哝了一句,便朝自己房裡走去,在經過走廊的時候,又朝挂鐘看了兩次。

     學術委員會會議定于上午十一時開始。

    他雖然置身于許多習慣了的東西和書籍之中,卻以超乎尋常、近似幻覺的敏銳感清清楚楚地感覺到研究所裡的緊張和忙碌。

    十點半了。

     大概索科洛夫開始脫工作服了。

    薩沃斯季揚諾夫小聲對馬爾科夫說: “嗯,看樣子,咱們的瘋子拿定主意不來了。

    ” 古列維奇撓着厚厚的後腦勺,朝窗外看了看:一部小汽車來到研究所大樓門前,希沙科夫頭戴呢帽、身披長長的牧師式鬥篷走出汽車。

    随後又有一部小汽車來到,是年輕的巴季因。

    科甫琴科順着走廊走來。

    會議廳裡已經有十五六個人,都在看報紙。

    他們提前來,因為知道今天的人很多,要先占一個好點兒的位子。

    斯維琴和研究所黨委書記拉姆斯科夫帶着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氣站在黨委會門口。

    白發蒼蒼的老院士普拉索洛夫拿眼睛朝上望着,在走廊裡緩緩走着;他在這一類的會議上說話特别鄙俗。

    初級研究員們成群成堆地走着,鬧哄哄的。

     維克托看了看表,從抽屜裡拿出自己的檢讨書,裝到口袋裡,又看了看表。

     他可以去參加學術委員會會議,不檢讨,一聲不響地坐一坐……不行……既然去了,就不能不說話,既然說話,就得檢讨。

    可是如果不去,就把自己所有的路切斷了…… 别人會說:“他沒有勇氣……有意和群衆對立……是政治上的挑戰……這樣一來,問題的性質就變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檢讨書,并沒有看,馬上又裝進口袋裡。

    這檢讨書他反複看過幾十遍了:“我認識到,我對黨的領導表示不信任,這種行為不符合蘇聯人的行動準則,所以……還有,我在研究中沒有意識到自己偏離了蘇聯科學的光輝道路,不自覺地對抗……” 他老是想再看看檢讨書,可是他把檢讨書一拿到手裡,就覺得每一個字他都熟悉得不得了……共産黨員克雷莫夫進了盧比揚卡監獄。

    他維克托又喜歡懷疑,又怕斯大林的殘酷,還議論過自由,議論過官僚作風,再加上現在被看做政治問題的事,早就應該被送到科雷馬去了…… 最近幾天他越來越害怕,似乎他就要被捕了。

    要知道,一般都不是開除公職就完事兒的。

    先是批判,然後開除,然後抓起來。

     他又看了看表。

    這時大廳裡應該已經坐滿了人。

    大家都朝門口看着,小聲說着:“維克托·施特魯姆還沒來呢……”有人說:“快到中午了,維克托還沒來呢。

    ”希沙科夫坐到主席位子上,把皮包放到桌上。

    科甫琴科旁邊還站着一名女秘書,女秘書是拿着緊急文件來請他簽字的。

     維克托想到會場上幾十個人焦急而不耐煩地等待着,也急得不得了。

    大概,在盧比揚卡監獄裡,在負責他的專案的人的房子裡,有些人也在等着:他怎麼還沒來呀?他仿佛看到中央委員會也有一個面色陰沉的人:怎麼他還不來呀?他仿佛看到許多熟人都在對家裡人說:“真是瘋子。

    ”柳德米拉在心裡責備他:托裡亞獻出生命保衛國家,可是維克托竟在戰争時期和國家争執起來。

     過去每當他想起他和柳德米拉的親戚中有那麼多被鎮壓、被流放的人的時候,他總是自我安慰地想:“如果他們問我,我會說:我的親戚不都是這樣的人,還有克雷莫夫呢,他也是我的近親,是有名的共産黨員,老布爾什維克,地下工作者。

    ” 可是現在你瞧克雷莫夫!如果那裡面開始審問他,他就會想起維克托的許多牢騷怪話。

    不過,克雷莫夫跟他也不是那麼親近了,因為葉尼娅已經和他分手了。

    而且,他和他也沒有說過多麼危險的話,因為在戰前維克托還沒有什麼特别尖銳的意見。

    啊,要是問起馬季亞羅夫呢? 幾十、幾百種拉力、壓力、推力、撞力合成一種合力,似乎要把他的肋骨折斷,把他的頭蓋骨擊碎。

     什托克曼博士的話“孤獨的人是剛強的”是不對的……孤獨算什麼剛強:他偷偷地朝四下裡打量着,帶着自嘲和無可奈何的表情匆匆忙忙地結起領帶,把檢讨書放到新禮服的口袋裡,穿起嶄新的黃皮鞋。

     就在他穿好衣服站在桌邊的時候,柳德米拉走進門來,她一聲不響地吻了吻他,就出去了。

     不,他不宣讀自己的檢讨書!他要說說心裡的實話:同志們,朋友們,我聽到你們的話十分難過,我十分難過地在想,在艱苦奮戰取得斯大林格勒戰役轉折的大喜的日子裡,我怎麼會這樣孤立,怎麼會聽到自己的同志、兄弟和朋友們的憤怒的譴責……我向你們發誓:我不吝惜全部心血、全部力量……是的,是的,是的,他現在知道要說些什麼……快點兒,快點兒,他還來得及……同志們……斯大林同志,我有過錯誤,到了深淵的邊沿,才看清自己的錯誤。

    他要說的是他内心深處的話!同志們,我的兒子就犧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他朝門口走去。

     就在這最後一分鐘裡,他最後拿定了主意,剩下的隻是快點兒趕到研究所,把大衣脫在存衣室裡,走進會議廳,聽着幾十個人激動的低語聲,打量着一張張熟悉的臉,說:“同志們,我請求發言,我要說說這些天來我所想的和我感覺到的……” 但也正是在這幾分鐘裡,他動作緩慢地脫掉上衣,搭在椅背上解下領帶,卷了卷,放到桌子邊上,坐下來,開始解鞋帶兒。

     他頓時充滿輕松感與清白感。

    他坐着,很平靜地沉思起來。

    他不信上帝,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他覺得仿佛上帝在看着他。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幸福同時又這樣安甯的心情。

    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奪去他的正确性了。

     他想起媽媽。

    也許,當他不由自主地改變主意的時候,媽媽在他跟前。

    因為在這之前一分鐘,他還真想去做違心的檢讨呢。

    當他下決心做出最後決定的時候,沒想到上帝,也沒想到媽媽。

    但是上帝和媽媽是和他在一起的,盡管他沒有想到。

     “我心裡坦然,我很幸福。

    ”他想。

     他又想象起會議的情形,想象着很多人的臉,仿佛聽到發言者的聲音。

     “我心裡多麼痛快,多麼舒暢呀。

    ”他又想道。

     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認真思索過自己的一生,這樣認真想過親近的人,從來沒有這樣認真來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命運。

    柳德米拉和葉尼娅走進他的房裡。

    柳德米拉看見他脫了外衣,隻穿着襪子,敞着襯衣領口,不禁像個老奶奶似的啊呀叫了一聲。

     “我的天,你沒有走呀!那現在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他說。

     “不過,也許還不遲吧?”她說。

    然後看了看他,又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成年人啊。

    可是,你在決定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應當考慮的不光是自己的原則。

    ” 他沒有作聲,後來歎了一口氣。

     葉尼娅說:“姐姐!” “噢,好吧,好吧,”柳德米拉說,“聽天由命吧。

    ” “是的,柳德米拉,”維克托說,“所以咱們還要慢慢走着瞧呀。

    ” 他用手捂住脖子,笑着說: “對不起,葉尼娅,我沒系領帶。

    ” 他看着柳德米拉和葉尼娅,覺得他現在才真正懂得,生活在人世上是多麼不容易、多麼不可輕視的事,和親人的關系有多麼重要。

    他明白了,生活會照常進行下去,他又可以發火,可以為瑣碎事操心,可以生妻子和女兒的氣了。

     “好啦,我的事談夠了,”他說,“葉尼娅,咱們來下下棋,你可記得,那次你一連赢了我兩局?” 他們把棋擺好,維克托是白棋,第一步走的是王側小卒。

     葉尼娅說: “尼古拉用白棋往往都是先走王棋旁邊的卒子—啊,今天上庫茲涅茨橋,不知道會給我什麼回話呀?” 柳德米拉彎下身,把便鞋推到維克托腳底下。

    他也不看,想把腳插進鞋裡,柳德米拉帶着抱怨的意味歎了一口氣,便跪到地上,把便鞋給他穿到腳上。

    他吻了吻她的頭,漫不經心地說: “謝謝,柳德米拉,謝謝。

    ” 葉尼娅還沒有走第一步,就搖了搖頭。

     “哼,我真不懂。

    托洛茨基問題是老問題了。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兒,可是什麼事兒呢?” 柳德米拉一面擺正白棋,一面說: “昨天夜裡我幾乎一夜沒有睡。

    那樣忠實、思想水平那樣高的共産黨員呀。

    ” “昨天夜裡,你可算睡得很好,”葉尼娅說,“我醒了好幾次,你都是在打呼噜。

    ” 柳德米拉生氣了: “胡說,我簡直都沒有合眼。

    ” 像是在回答那個讓她自己不安的問題,她對丈夫說: “沒關系,隻要不逮捕,就沒關系。

    如果什麼都不給你,我不怕,咱們可以賣東西,可以上别墅去,我到市場上去賣草莓。

    我還可以到中學裡去教化學。

    ” “别墅不會再讓住了。

    ”葉尼娅說。

     “難道你們不明白,尼古拉什麼罪也沒有?”維克托說。

    “不是那種人。

    ” 他們面對棋盤坐着,看着棋子,看着隻走了一步的唯一的一個小卒,說着話兒。

     “葉尼娅,好妹妹,”維克托說,“你是憑良心行事。

    要知道,這是一個人最可貴的東西。

    我不知道生活會帶給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