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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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帶着快活而無可奈何的神氣把手一揮。

     “我走進了深深的密林。

    有時不知是害怕,還是覺得不自在。

    真的……我想建立核子相互作用物理學,可是這樣引力、質量、時間就不存在了,而沒有實體的空間也要分為兩個,隻有磁力意義。

    在我的實驗室裡有一個很有才能的年輕人,就是薩沃斯季揚諾夫,有一次我和他談起我的研究。

    他問我這一點,又問那一點。

    我對他說:這還不是理論,這是提綱和一些想法。

    第二空間—這是方程中的指數,不是實有的。

    對稱隻是存在于數學方程中,我不知道,基本粒子的對稱是否與之相符。

    數學答案走到了物理學前面,我不知道,基本粒子物理是否願意擠進我的方程。

    薩沃斯季揚諾夫聽着,聽着,然後說:‘我想起大學裡的一位同學,他有一次解一道方程式解亂了,就說:這不是科學,這是一群瞎子集合在荨麻地裡……’” 契貝任笑起來。

     “确實很奇怪,您自己無法認識到自己的數學方程在物理學方面的意義。

    就像有一隻來自奇異國度的貓,首先出現貓的笑容,然後才出現貓本身。

    ” 維克托說: “可是,我的天呀,我在内心裡卻相信:人類生活的主軸恰恰就在這兒。

    我決不改變我的觀點,決不後退。

    我從來不放棄自己的信仰。

    ” 契貝任說: “我知道,您離開實驗室會有什麼樣的心情,您的數學和物理學的關系眼看着就要在實驗室裡顯現出來。

    這是很痛苦的,不過我為您感到高興,正直的心不會磨滅。

    ” “隻要不把我磨滅掉就行啦。

    ”維克托說。

     伊凡諾芙娜送進茶來,把桌上的書推開,騰出地方。

     “哦,是檸檬呀。

    ”維克托說。

     “您是貴客嘛。

    ”伊凡諾芙娜說。

     “我啥也算不上。

    ”維克托說。

     “喔,喔,”契貝任說,“幹嗎要這樣?” “真的,明天就要對我開刀了。

    我感覺到了。

    到後天我會怎樣呢?” 他把茶杯朝自己跟前移了移,用茶匙在小碟子邊上敲着自己絕望心情的進行曲,心不在焉地說:“哦,檸檬呀。

    ”他覺得用同樣的語調把這話說了兩遍,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

    契貝任說: “我想和您談談一些想法。

    ” “我很願意聽。

    ”維克托心不在焉地說。

     “其實,不過是空想……您知道,關于宇宙無限的概念,現在已經成了人人知道的道理。

    總星系總有一天會成為某一個儉省的人就着喝茶的糖塊,而電子或中子則會成為人類可以縱橫馳騁的世界。

    這已經是小學生都知道的了。

    ” 維克托點了點頭,在心裡說:“的确是空想。

    今天老頭子有點兒不正常。

    ”同時他想象着明天會議上希沙科夫的樣子。

    “不,不,我不去。

    要是去,就要檢讨,或者争論政治問題,那就等于自殺……”他輕輕打了一個呵欠,想道:“這是心力衰竭。

    人打呵欠都是因為心髒有毛病。

    ” 契貝任說: “能夠限制無限性的,恐怕隻有上帝……因為在宇宙界限之外,必須承認有神的力量。

    不是這樣嗎?” “是這樣,是這樣。

    ”維克托說。

    又在心裡說:“德米特裡·佩特羅維奇呀,我可是沒有心思談哲學,人家要抓我坐牢了。

    必然的事嘛!再說,我在喀山又和那個馬季亞羅夫說直話說了不少。

    也許也就是暗探,也許是逼着他來套别人的話。

    我一切都很糟糕。

    ” 他看着契貝任,契貝任注視着他那似乎很用心的目光,繼續說: “我以為,限制宇宙無限性的界限是有的,那就是生命。

    這界限不在愛因斯坦的曲率範圍,而是在生命的對立性和死的物質中。

    我覺得,可以給生命下定義為自由。

    生命就是自由。

    生命的基本原則就是自由。

    自由與受奴役,生命與死的物體—界限就在這裡。

    再就是,我以為,自由一旦出現了,就開始了自己的演化。

    演化分兩種途徑進行着。

    人比起原生動物有更多的自由。

    生物世界的整個演化過程就是從自由的最小限度到最高限度的運動過程。

    這就是生命形式演化的實質。

    最富于自由的形式,便是最高的形式。

    這是演化的第一分支。

    ” 維克托看着契貝任,沉思起來。

    契貝任點了點頭,似乎是對他的用心傾聽表示贊許。

     “還有演化的第二條分支,我以為是數量方面的演化分支。

    今天,如果一個人的重量算五十公斤的話,全人類的重量就有一億噸了。

    這比以前,比如說,一千年前,多得太多了。

    活物的量依靠死物體供應的養料會越來越多。

    地球會漸漸充滿生物。

    人類住滿了沙漠,住滿了北極地區,就要開始進入地下,地下城市和場地的地面會越來越深。

    地上生活的人就要成為優越的了。

    然後住滿一個又一個行星。

    如果想象到由于時間無限而生命演化不斷,那麼将來死物質變生命的過程會在銀河系範圍内進行。

    物質将由死的變成活的,變成自由。

    宇宙就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活的,也就是都成了自由的。

    自由、生命就會戰勝奴役。

    ” “是的,是的,”維克托說,并且笑了笑,“可以拿積分為例。

    ” “實質就是這樣,”契貝任說,“我研究過星體演化,可是我懂得,活的黏液留下的小小灰斑都是輕易動不得的。

    演化的第一分支,從低級到高級,那是了不起的。

    将會出現具有一切天然特點的人:到處都能去,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做得到。

    最近一百年内會解決物質變能的問題和創造活物質的問題。

    在戰勝空間和取得極限速度方面也會有相應的發展。

    在比較遙遠的将來,會朝着掌握能的最高形式,即掌握精神能的方向前進。

    ” 維克托忽然不再覺得契貝任說的一切是空談了。

    原來,他不贊同契貝任說的話。

     “人能夠通過儀器的顯示使整個總星系的理性生物的精神活動的内容、節奏具體化。

    光需要幾百萬年才能穿越的空間,精神能霎時間就能穿越。

    上帝的特征—無所不在,将成為精神的成就。

    不過,人能夠與上帝并駕齊驅之後,還不會就此停止。

    人要解決上帝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人要建立和整個宇宙、和另外的空間、和另外的時間的高級理性生物的聯系,人類的整個曆史與另外的時間相比,隻是似有若無的短暫的一閃。

    人還要建立和微觀宇宙的生命的有意識聯系,微觀宇宙生命的演化,在人類看來隻是短短的一瞬。

    那将是完全消滅時間與空間障礙的時代。

    人類就會看不起上帝了。

    ” 維克托點了點頭,說: “德米特裡·佩特羅維奇,開頭我聽着您的話,心裡在想,我哪兒有心思聽哲學議論,人家要抓我去坐牢了,還談什麼哲學。

    可是我一下子就忘記了科甫琴科,也忘記了希沙科夫、貝利亞同志,忘記了明天也許會把我趕出實驗室,後天也許就會把我關起來。

    不過,您要知道,我聽着您的話,不是感到高興,而是感到失望。

    您把我們說得很了不起,神話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在我們面前成了可憐的小矮子。

    可是就在這時候,德國人就像宰瘋狗一樣在殺猶太老人和孩子,我們也發生過一九三七年的事,發生過普遍集體化的事,把幾百萬不幸的農民流放,饑餓,人吃人……您要知道,我總覺得從前一切都單純些,明朗些。

    經曆了種種可怕的不幸與災難之後,一切都變得複雜了,難以理解了。

    人會看不起上帝,可是能不能也看不起惡魔,戰勝惡魔?您說,生命就是自由。

    可是在集中營裡的人是不是這樣想?生命遍布于宇宙之後,會不會用自己強大的力量建立奴役制,其可怕程度超過您說的對死物質的奴役?您還是告訴我,将來的人在善良方面能不能超過耶稣?這是最主要的!請告訴我,如果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人類仍然帶有我們今天的剛愎自用和利己主義,包括階級的、民族的、國家的、個人的利己主義,人類的強大将給世界帶來什麼?那時的人會不會把全世界變成總星系規模的集中營?就是說,就是說,請告訴我,您是否相信善良、道德、慈悲心的進化?人是不是在這方面也會進化?” 維克托很抱歉地皺了皺眉頭。

     “對不起,我一定要請您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也許比咱們談的數學方程還要抽象。

    ” “這個問題并不那麼抽象,”契貝任說,“因此也反映在我的生活中。

    我決定不參加原子裂變的研究。

    人類要過明智的生活,今天的善良和好心腸是不夠的,您說的也是這一點。

    如果人一旦掌握了原子内部能量的力量,會怎麼樣呢?今天精神能還處在很可憐的水平。

    不過我相信未來!我相信,日益發展的不隻是人的力量,還有仁愛心,還有人的精神。

    ” 他看到維克托臉上的表情,感到驚訝,就沉默下來。

     “我想過,想過這一點,”維克托說,“有一次我也覺得十分可怕!我們在這兒擔心人類的不完美。

    可是,比如說,在我的實驗室裡,還有誰考慮這一點呢?索科洛夫嗎?他有很了不起的才能,可是膽子太小,在國家的力量面前低聲下氣,認為一切權力都是天生的。

    馬爾科夫嗎?他完全置身于善、惡、仁愛、道德等問題之外。

    他有實幹的才能。

    他解決科學問題,就像棋手研究棋局。

    我對您說過的薩沃斯季揚諾夫嗎?他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很聰明、很出色的物理學家,但他又是一個所謂沒有頭腦的輕浮小夥子。

    他把一大堆相識的姑娘的遊裝照片帶到喀山,他講究穿戴,喜歡喝酒、跳舞。

    對于他來說,科學就是運動。

    解決問題,弄清現象,就是創運動紀錄。

    最要緊的是,不能被欺騙和利用!可是,就連我現在也沒有想這些問題。

    在我們的時代,從事科學研究的應當是具有偉大心靈的人,應當是先知和聖者!可是現在研究科學的卻是有實幹才能的人、象棋專家、運動員。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創造什麼。

    您怎麼樣?可是您不過是您。

    柏林的契貝任就不會拒絕研究中子!那又怎麼辦?我呢,我又怎麼樣?我原來覺得一切都很簡單,可是現在覺得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您知道,托爾斯泰曾經認為自己的天才作品是無聊的遊戲。

    我們物理學家進行創作不是靠天才,而是使出全身的力氣、全部的心血。

    ” 維克托的睫毛不住地眨巴起來。

     “我到哪兒去找信心、力量、百折不撓的精神呀?”他很快地說。

    他的聲音中出現了猶太口音。

    “啊,我能對您說什麼呀?您懂得我現在的苦楚,現在他們整我,隻是因為我……” 他沒有說完,很快地站了起來,茶匙掉到地上。

    他哆嗦着,兩隻手都在哆嗦。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請您不要難過,”契貝任說,“還是來談點兒别的吧。

    ” “不,不,請原諒。

    我要走了,我的頭有點兒疼,對不起。

    ”他開始告别。

     “謝謝,謝謝。

    ”維克托說,也不看契貝任的臉,覺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

     維克托朝樓下走去,淚水順着臉頰撲簌簌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