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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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說不詳細。

    那個婦女半側身朝着隊伍站着,眯着眼睛,那表情似乎在說,她在這兒也不認為自己和這群可憐的被捕者的親屬是平等的。

     不一會兒,隊伍又動起來。

    有一個年輕女子在離開窗口的時候,小聲說: “回答隻有一句:不準送東西。

    ” 旁邊一個女子對葉尼娅解釋說: “這就是說,偵訊還沒有結束。

    ” “那能不能見面呢?”葉尼娅問道。

     “唉,您怎麼啦!”那女子說,并且笑了笑葉尼娅的天真。

     葉尼娅從來沒有想到,人的脊背這樣善于表情,這樣明顯地表達出人的精神狀态。

    快要走到窗口的人們,不知為什麼很特别地伸長了脖子,他們的脊背,連同那聳起的肩膀,那繃緊的肩胛骨,好像是在叫,在哭,在抽搭。

     等到葉尼娅前面隻有六個人了,小窗戶啪的一聲關上了,說是休息二十分鐘。

    站隊的人在沙發上和椅子上坐下來。

     這裡有母親,有妻子;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是一位工程師,他的妻子是對外文化協會的翻譯,現在在監獄裡;有一名女中學生,她的媽媽被捕了,她的爸爸在一九三七年就被判處剝奪十年通信自由;有一位瞎眼的老奶奶,是鄰居領她來的,她是來打聽兒子的消息;有一位外國女子,不大會說俄語,她是一名德國共産黨員的妻子,身穿方格的外國大衣,手裡提着一個花布提包,眼睛完全像俄羅斯老奶奶的眼睛。

     這裡有俄羅斯人,有亞美尼亞人,有烏克蘭人,有猶太人,還有莫斯科郊區集體農莊的一名女莊員。

    在桌子上填表的那個老頭子是季米裡亞澤夫學院的教師,他上中學的孫子被捕了,顯然是因為在晚會上說錯了話。

     在這二十分鐘裡,葉尼娅聽到和了解了很多事情。

     今天的值班員很好……在布特爾監獄不收罐頭食品,一定要送大蔥和大蒜—治壞血病……在這裡,上星期三有一個人拿到了證件,在布特爾監獄關了他三年,一次也沒有審問過,就放了……從被捕到進勞改營,一般要過一年左右……不能送好東西;在克拉斯諾普列斯甯羁押監獄,把政治犯和刑事犯關在一起,刑事犯見什麼東西搶什麼東西……不久前這兒來過一個婦女,她的老頭子是一個很大的設計師,老頭子被捕了,原來他在年輕時和一個女子有過短時間的關系,生了個男孩子,他一直付給她孩子的贍養費,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那孩子,等那孩子長大成人,在前線上跑到德國人那邊去了,所以設計師被判了十年徒刑,因為他是祖國叛徒的父親……大部分是依據58—10條定罪進來的。

    反革命宣傳罪,主要是因為瞎扯,随便發表議論……就在五一節前被捕了,一般在節日前抓人抓得特别多……這裡來過一個婦女,有一個偵訊官往家裡給她打電話,她忽然聽到丈夫的聲音…… 說也奇怪,葉尼娅在這内部監獄的接待室裡,倒是比在姐姐家洗過澡以後心裡鎮定些,輕松些。

     有的婦女送的東西被收下,臉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有一個人用壓得低低的聲音在旁邊說: “他們說到一九三七年被捕的一些人的情況。

    都是胡亂說的。

    他們對一個婦女說,‘你丈夫活着,在幹活兒呢。

    ’可是她第二次來,還是那個值班的回答她說:‘你丈夫在一九三九年死了。

    ’” 終于小窗戶裡面的人擡起眼睛看着葉尼娅了。

    這是一張普普通通的辦事人員的臉,也許他昨天還在消防隊辦公室裡工作,明天,如果上級有命令,他又會到授獎科填報表了。

     “我想打聽一個被捕的人—克雷莫夫·尼古拉·格裡高力耶維奇。

    ”葉尼娅說。

    她覺得,就連不認識她的人都會察覺,她說話的聲音變了。

     “什麼時候被捕的?”值班人員問。

     “在十一月裡。

    ”她回答說。

     值班人員交給她一張查詢表,說: “您填好,交給我,不用再排隊。

    明天來聽回話。

    ” 他在給她表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這匆匆的一瞥不是普通辦事員的目光,而是克格勃人員的精明和搜索的目光了。

     她開始填表,手指頭哆嗦着,就像剛才坐在這椅子上的那個季米裡亞澤夫學院的老頭子。

     在和被捕人關系一欄内她寫的是“夫妻”,而且用粗粗的筆劃描了描。

     她把填好的表交去以後,坐到沙發上,把身份證放進手提包。

    她從手提包的這一格又換到那一格,重放了好幾次,她明白了,她是不願意離開這些站隊的人。

     此時此刻她隻希望一點:讓克雷莫夫知道她在這裡,知道她為了他已經扔掉一切,看他來了。

     但願他能知道她在這兒,在他跟前。

     她在街上走着,暮霭漸漸濃了。

    她這一生一大半是在這座城市裡度過的。

    但是舉行畫展的日子,看戲、下飯館、别墅休養、聽交響樂的日子離開她太遠了,似乎她沒有過過那種日子。

    斯大林格勒,古比雪夫,諾維科夫那好看的、有時她覺得英俊無比的臉已成為過去。

    剩下的隻有庫茲涅茨橋24号的接待室,她覺得她好像是在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走着。

     二十五 維克托一面在外間脫套鞋,和老保姆打招呼,一面看着契貝任房間的半開着的門。

     老保姆伊凡諾芙娜一面幫維克托脫大衣,一面說: “進去吧,進去吧,他在等你呢。

    ” “娜傑日達·菲道羅芙娜在家嗎?”維克托問。

     “不在家,昨天她帶着侄女上别墅去了。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您不知道戰争很快就要結束了嗎?” 維克托對她說: “聽說,有人叫朱可夫的司機問問朱可夫,戰争什麼時候結束。

    朱可夫坐上汽車,卻問起司機:‘你能不能說說,這戰争什麼時候結束?’” 契貝任出來迎住維克托,說: “老人家,不要把我的客人搶去。

    你請你的客人好啦。

    ” 維克托每次到契貝任這兒來,都感到很興奮。

    現在雖然他心裡十分苦惱,仍然别有一種已經不習慣的輕松感。

     往常維克托走進契貝任的書房,打量着一個一個的書架,總要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說《戰争與和平》裡的一句話:“噢,在寫呢,沒有玩。

    ” 現在他也說: “噢,在寫呢,沒有玩。

    ” 書架上十分淩亂,很像車裡亞賓斯克工廠車間裡那種表面上的混亂。

     維克托問: “您的孩子們有信來嗎?” “收到大兒子的來信,小兒子在遠東。

    ” 契貝任握住維克托的手,借助默默無言的握手表達了不需要用話說的心情。

    老保姆伊凡諾芙娜也走到維克托跟前,吻了吻他的肩頭。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您有什麼新聞嗎?”契貝任問道。

     “我的消息,也就是大家的消息。

    斯大林格勒的消息。

    現在毫無疑問:德國佬要完蛋了。

    我個人卻沒有什麼好消息,相反,全是壞消息。

    ” 維克托對契貝任說起自己的倒黴事。

     “現在朋友們和老婆都勸我檢讨。

    把自己的正确說成錯誤。

    ” 他一個勁兒地說自己的事,說了很多。

    一個害重病的病人,總是日日夜夜想着自己的病。

     他撇了撇嘴,聳了聳肩膀。

     “我常常想起咱們說過的關于發面和浮上表面的髒東西的那番話……在我周圍從來沒出現過這樣多的肮髒東西。

    而且不知為什麼這一切偏偏出在勝利的日子裡,這就特别可惱,特别使人難以容忍。

    ” 他看着契貝任的臉,問道: “依您看,這不是偶然的吧?” 契貝任的臉非常奇怪:很平常,甚至很粗陋,高顴骨,翹鼻子,像一張莊稼漢的臉。

    盡管如此,卻又十分文雅,十分清秀,倫敦的紳士開爾文勳爵都望塵莫及。

     契貝任憂郁地回答說: “等到戰争結束了,咱們再說說,什麼是偶然的,什麼不是偶然的。

    ” “也許,到那時候豬都會把我吃掉了。

    明天就要在學術委員會會議上拿我開刀了。

    就是說,已經在院部和黨委會上把我結果了,隻是在會議上宣布一下,說這是人民的聲音,群衆的要求。

    ” 維克托在和契貝任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奇怪:他們談的是維克托生活中的痛苦的事情,不知為什麼心裡卻很輕松。

     “我倒是認為,現在是用銀盤子,也許是用金盤子捧着你呢。

    ”契貝任說。

     “這為什麼?我把科學引進了學究式的抽象概念的泥坑,使科學脫離了實際嘛。

    ”契貝任說: “是啊,是啊。

    很奇怪!您知道,男人是愛女人的。

    女人是男人的人生目的,是男人的幸福、希望、歡樂。

    但是不知為什麼男人總要隐瞞着,這種感情不知為什麼成了不體面的東西,男人必須說,他和女人睡覺,是因為她給他做飯,補襪子,洗衣服。

    ” 他把兩手舉在自己的面前,張開手指頭。

    他的手也是很奇怪的:是一雙像鐵鉗一樣有力的幹活兒的手,同時又很像一雙貴族的手。

    契貝任忽然發起火來: “可是我不害臊,我需要愛情并不是為了做飯!科學的價值就在于它為人類造福。

    可是我們科學院的一些家夥卻奉命說:科學是實際的女傭,要依照謝爾巴科夫的家規幹活兒:‘您有什麼吩咐?’隻能準許這樣!……不對!科學發明本身有其崇高的價值!科學發明可以改善人,其作用超過蒸汽鍋爐、渦輪機、航空和從諾亞時代到我們今天的全部冶金工業。

    改善心靈,心靈!” “我倒是贊成您的說法,不過恐怕斯大林同志不贊成。

    ” “沒什麼,沒什麼。

    這就是事情也有另一個方面。

    今天麥克斯韋的抽象理論到明天會變為軍用無線電呼号。

    愛因斯坦的引力場理論、薛定谔的量子力學和玻爾理論體系明天就成為最強大的實際力量。

    這是應該可以理解的。

    這道理極其簡單,就連笨鵝都會懂得。

    ” 維克托說: “不過,您也曾親身體驗到,政治領導者不願承認今天的理論明天會變為實際。

    ” “不,倒是有些相反,”契貝任慢慢地說,“我自己不願意領導研究所,正是因為我知道:今天的理論明天會變為實際。

    可是很奇怪,非常奇怪,我原來就認為,希沙科夫會因為發現核反應過程受到提拔。

    而這種事沒有您是不行的—說準确點兒,不是我原來認為這樣,而是一直認為是這樣。

    ” 維克托說: “我不理解您辭去研究所職務的動機。

    您的話我不明白。

    但是我們的領導向研究所提出了曾經使您擔心的任務,這是很明白的。

    領導者往往在一些比較明顯的事情上犯錯誤。

    比如偉大領袖一直在加強同德國人的友好關系,而且在戰争開始前幾天還用特快列車給希特勒送橡膠和其他戰略原料。

    而在我們的事業中……偉大的政治家出錯兒就更不算什麼。

    而在我的生活中,一切都翻了個兒。

    我在戰前的著作都是接觸實際的。

    比如,我在車裡雅賓斯克就常常上工廠去,幫助安裝電子儀器。

    可是在戰争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