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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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您一定要說一說。

    昨天我和斯維琴談過,他向我示意,說上面,”他還含含糊糊地朝上面的門檐上指了指,“希望您在會上說一說,而不是要您寫檢讨書。

    ” 維克托很快地朝他轉過身來: “我既不在會上檢讨,也不寫檢讨書。

    ” 索科洛夫就像一位精神病醫生在和病人談話那樣,用十分耐心的語氣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您在目前的情況下不說話,就等于有意地自殺,有可能把您的問題弄成政治問題。

    ” “您可知道,使我特别難受的是什麼?”維克托問道。

    “為什麼在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勝利日子裡我會遇到這樣的事?哪一個狗崽子會說我公開攻擊列甯主義原理,說我認為蘇維埃政權完了?有人就是喜歡揀軟的欺。

    ” “我聽到過這種說法。

    ”索科洛夫說。

     “哼,去他媽的吧!”維克托說。

    “我不檢讨!” 可是到了夜裡,他一個人卻躲在自己的卧室裡寫起檢讨書。

    他感到羞慚,把檢讨書撕碎,卻馬上又寫起在學術委員會會議上的發言稿。

    他重看了一遍,用手在桌上一擂,又把發言稿撕碎。

     “就這樣,随它去!”他說出聲來。

    “要怎樣就怎樣吧。

    坐牢就坐牢好啦。

    ” 他咂摸着自己的最後決定的滋味,一動不動地坐了一陣子。

    然後他想出一個主意:他可以寫一份檢讨書的預備稿,如果他決定檢讨的話,就交上去。

    這樣不會損傷什麼尊嚴。

    誰也不會看到這份檢讨書,任何人看不到。

     他是一個人,門也關着,周圍的人都睡了,窗外靜悄悄的,沒有警笛聲,也沒有汽車聲音。

    但是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把他壓住。

    他感覺到它的威懾的重量,它強迫他按它的意圖去想,強迫他按照它的意思寫。

    它就在他身體内部,強迫他的心收縮,溶解他的決心,幹預他對待妻子和女兒的态度,混入他的過去,混入他關于年輕時代的一些想法。

    他開始感覺自己是愚鈍的、無聊的,常常說一些枯燥無味的啰唆話使人感到厭煩的。

    甚至他的著作好像也失去了光彩,蒙上一層灰土,不再使他充滿了光明和歡樂。

     隻有不曾親身體驗過這種力量的人,見到有人屈服于這種力量,才會感到驚訝。

    親身體驗過這種力量的人,感到驚訝的倒是另一點:敢于發一下火,哪怕是迸出一句怨言,或者很快地做一個表示抗議的手勢。

     維克托寫檢讨書是自己留着的,他要收藏起來,不給任何人看,但是同時他心裡也明白,這檢讨書說不定會用得着的,還是留着吧。

     早晨,他一面喝茶,一面看表:該上研究所去了。

    他充滿可怕的孤獨感。

    似乎今生今世再不會有誰上他家來了。

    要知道,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不僅僅是因為害怕。

    還因為他又無聊,又乏味,又無能。

     “不用說,昨天也沒有誰問到我了?”他對柳德米拉說過這話,便朗誦起來:“我一個人在窗前守候,看不到客人,也看不見朋友……” “我忘了告訴你,契貝任回來了,打來電話,說希望看到你。

    ” “啊,”維克托說,“啊,這事兒你怎麼能不吿訴我呢?”他在桌上敲起勝利的樂曲節拍。

     柳德米拉走到窗前。

    維克托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高高的身軀,微微駝背,不時地揮兩下皮包,她知道,這是他想着和契貝任見面,在考慮怎麼跟他問好,和他說話呢。

     這些天來,她十分心疼丈夫,為他擔心,但同時也想着他的缺點,想着他的主要缺點—自私。

     剛才他還在朗誦:“我一個人在窗前守候,看不見朋友……”現在他上實驗室去了,實驗室裡有很多人,有工作;到晚上他就要去找契貝任,大概不到十二點不會回來,也不想想,她一整天會孤單單的,會一個人站在窗前,房子裡空蕩蕩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也看不到客人,看不到朋友。

     柳德米拉上廚房裡去洗碗。

    這天早晨她心裡特别難受。

    瑪利亞今天也不會打電話來,今天她要上沙鮑洛夫鎮去看姐姐。

    娜佳的事多麼使人不放心呀。

    她不言不語,當然也不顧禁令,仍然天天晚上出去玩兒。

    維克托天天操心的是自己的事,也不肯想想娜佳。

     門鈴響了,大概是木匠來了,昨天她和木匠約好,今天要來修托裡亞房間的門。

    柳德米拉非常高興:活生生的人來了。

    她把門開了—在幽暗的走廊裡站着一個女子,頭戴灰色羔羊皮帽,手裡還提着箱子。

     “葉尼娅!”柳德米拉叫起來。

    她的聲音那樣高,那樣傷感,連她自己都很吃驚。

    她一面吻着妹妹,撫摩着她的肩膀,一面說:“托裡亞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 二十三 浴盆裡的熱水細細地流着,流得很慢,隻要把龍頭多少一開大,水就變成涼的。

    浴盆上滿水用了很長時間,可是姐妹倆覺得,她們見了面好像還沒來得及說兩句話。

     後來,葉尼娅進去洗澡,柳德米拉不時走到浴室門口,問: “喂,你在裡面怎麼樣,要不要給你擦擦背?注意煤氣爐,不要滅了。

    ” 過了幾分鐘,柳德米拉用拳頭敲了敲門,生氣地問道: “你在裡面怎麼啦,睡着了嗎?” 葉尼娅穿着姐姐的毛茸茸的浴衣走出浴室。

     “啊,你真是個女妖。

    ”柳德米拉說。

     葉尼娅想起來,那天夜裡諾維科夫來到斯大林格勒的時候,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就曾經管她叫女妖。

     飯菜已經擺好了。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葉尼娅說,“坐了兩天兩夜沒有卧鋪的火車之後,在浴室裡洗個澡,就好像回到了和平康樂的時期,可是在心裡……” “你怎麼忽然上莫斯科來啦?出了什麼事情嗎?”柳德米拉問道。

     “等一會兒再說,等一會兒。

    ” 她擺了擺手。

     柳德米拉說了說維克托的情況,說了說意想不到的娜佳的可笑浪漫史,說了說一些熟人連電話也不來了,碰到維克托就好像不認識。

     葉尼娅也說到斯皮裡多諾夫上古比雪夫的情形。

    他變得又可愛又可憐了。

    調查小組在調查他的問題,在查清之前,不給他安排新的工作。

    薇拉帶着小孩子住在列甯斯克,斯皮裡多諾夫說起小外孫就哭。

    後來她又對柳德米拉講了亨利遜老奶奶被流放的事,說沙爾戈羅茨基老頭子多麼可愛,裡蒙諾夫怎樣幫助她辦好戶口手續。

     葉尼娅的頭腦裡還回旋着煙霧、車輪的軋軋聲和車廂裡的說話聲,所以她看着姐姐的臉,感覺柔軟的浴衣貼着洗得幹幹淨淨的身體,坐在又有鋼琴又有地毯的房間裡,确實感到奇怪。

     在姐妹倆互相說的許多事情中,在今天她們高興的事和傷心的事、好笑的事和感人的事中,總有一些已經離開人世、但永遠和她們分不開的親人和朋友。

    不論說到維克托的什麼,總有他媽媽的影子站在他後面;說起謝廖沙,馬上就會出現他進了勞改營的爸爸和媽媽;還有那個寬肩膀、厚嘴唇的腼腆小夥子的腳步聲日日夜夜在柳德米拉身邊響着。

    但是她們并沒有說起這幾個人。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一點音信也沒有,就好像沉到地裡去了。

    ”葉尼娅說。

     “是姓列文頓那個女人嗎?” “是,是,就是她。

    ” “我不喜歡她。

    ”柳德米拉說。

    她又問道:“你還畫畫嗎?” “在古比雪夫沒畫。

    在斯大林格勒畫過。

    ” “你可以誇耀誇耀了,維克托在疏散時還帶着你的兩幅畫呢。

    ” 葉尼娅笑着說: “這是令人高興的。

    ” 柳德米拉說: “你這将軍夫人,怎麼不說說最要緊的?你滿意嗎?愛他嗎?” 葉尼娅一面掩上胸前的衣襟,一面說: “是的,是的,我很滿意,我很幸福,我愛他,他也愛我……” 又用迅速的目光看着柳德米拉,補充說: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上莫斯科來?克雷莫夫被捕了,在盧比揚卡監獄裡。

    ” “天啊,這究竟是為什麼?他可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呀!” “咱們的米佳呢?你那阿巴爾丘克呢?他恐怕是百分之二百的了。

    ” 柳德米拉沉思起來,說: “要知道,克雷莫夫真是夠狠心的!他在普遍集體化時期就不同情農民。

    我記得我曾經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呀?他回答說:都是富農,死就死吧。

    他對維克托很有影響。

    ” 葉尼娅帶着責備的口氣說: “唉,姐姐,你總是想起人不好的地方,而且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偏偏是在不應該說的時候。

    ” “有什麼辦法,”柳德米拉說,“我是直性子呀,就像車杠一樣。

    ” “好啦,好啦,不過你不要因為你車杠式的美德感到驕傲。

    ”葉尼娅說。

     她又小聲說道: “姐姐,我也被傳訊了。

    ” 她從沙發上拿起姐姐的頭巾,用頭巾把電話機捂住,說: “據說,可以在電話裡竊聽。

    他們還要我簽了字,保證随傳随到。

    ” “據我所知,你沒有和克雷莫夫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呀。

    ” “是沒有登記,可是沒登記又怎樣呢?他們審訊我,就拿我當妻子。

    我就對你說說吧。

    他們送來傳票,要我帶着身份證出庭。

    我一個一個地回想,想到大哥,想到大嫂,甚至想到你那阿巴爾丘克,所有被捕的熟人我都想到了,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克雷莫夫。

    是快到五點鐘把我傳去的。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機關辦公室。

    牆上挂着斯大林和貝利亞的大肖像。

    一個年輕人,一副平平常常的嘴臉,帶着咄咄逼人的神氣看着我,開門見山地問:‘您了解尼古拉·格裡高力耶維奇·克雷莫夫的反革命活動嗎?’我有好幾次覺得,我從那裡面出不來了。

    你要知道,他甚至向我暗示諾維科夫。

    真是個可怕的壞家夥,好像我和諾維科夫接近,為的是搜集他可能洩露的情報,然後交給克雷莫夫。

    我心裡好像一切都變成了木頭。

    我對他說:‘您要知道,克雷莫夫可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共産黨員,和他在一起就像在區黨委會裡一樣。

    ’他對我說:‘噢,這麼說,您認為諾維科夫不是蘇聯的人嗎?’我對他說:‘你們幹的事情真奇怪,人家在前方和法西斯作戰,您這個年輕人卻坐在後方敗壞人家的名譽。

    ’我以為他聽到這話會打我耳光的,可是他有些發窘,紅了紅臉。

    總而言之,克雷莫夫被捕了。

    罪名有些莫名其妙—又是托洛茨基派,又是和蓋世太保有秘密關系。

    ” “多麼可怕呀。

    ”柳德米拉說過這話,就在心裡想,本來托裡亞也可能被包圍,可能被懷疑幹這種事呀。

     “可以想見,維克托聽到這消息會怎樣,”她說,“他現在神經緊張得可怕,總覺得會有人來抓他。

    他天天在回想他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說過什麼話。

    特别是常常想到那倒黴的喀山。

    ” 葉尼娅目不轉睛地對着姐姐看了一陣子,終于說: “要不要對你說說,最可怕的是什麼?那個偵訊官問我:‘既然您的丈夫對您說過托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