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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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就有一些很普通的想法和嗜好。

    但是等他變得偉大和具有無限權力之後,這一切就引起人們的贊賞和敬佩。

    他代表着德意志民族的精神。

    但是新德國及其武裝力量的威力一旦開始動搖,他的英明就會減弱,他的天才就會消失。

     他不羨慕拿破侖。

    他很不喜歡那些在孤獨、貧困、一籌莫展的境況中依然十分偉大的人,不喜歡那些在好的和壞的境況中依然保持其力量的人。

     他在林中獨自散步的時候,也未能擺脫日常事務,并且在内心深處找到了總參謀部和黨的領導機構那些墨守成規的人不可能找到的最高明、最切實的答案。

    他之所以産生難以忍受的煩惱,是因為他又感到他和大家平等了。

     要想成為新德國的締造者,要想燃起戰火和奧斯威辛的爐火,創立蓋世太保,做一個平常人是不行的。

    新德國的締造者和領袖一定要脫離人類。

    他的思想、感情及日常生活隻能在人類之上,在人類之外。

     蘇聯的坦克使他回到了他原來離開的地方。

    他的思想、他的答案、他的嫉妒心今天不再是對着上帝,對着世界的命運。

    蘇聯的坦克又使他回到人間。

     獨自一人在林中,起初他是感到輕松的,現在他感到有些可怕了。

    一個人,沒有衛兵,沒有随侍的副官,他覺得自己像童話中的小孩走進了黑郁郁、到處是妖魔的密林。

     童話中的小孩子就是這樣走,小羊羔就是這樣在林中迷了路,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大灰狼從密林深處偷偷朝它走來。

    從幾十年的黑黑的沉澱層中浮出他童年時候的恐怖,想起小人書上的一幅畫:一隻小羊羔站在陽光明麗的林中空地上,在黑黑的、潮濕的大樹叢中露出狼的紅眼睛和白牙齒。

     他很想像兒時那樣,叫喊一聲,他想喚母親,想把眼睛捂起來,想跑。

     不過在林中,在大樹叢中藏着的是一個團,他的私人衛隊,幾千個強壯、受過訓練、機動靈活、反應迅速的人。

    他們的生活目的,是不準外人的氣息搖動他頭上的一根頭發,不準外人的氣息觸碰到他。

    不少電話機在輕輕地響着,向各處、各地段通報獨自在林中散步的元首的每一行動。

     他轉過身來,壓制着想跑的心情,朝着自己野戰大本營的暗綠色房屋走去。

     衛兵們看到元首走得很急,以為大本營裡有急事等着他去。

    他們怎麼能想到,德國元首在林中暮霭初降時候想起了童話中的狼? 在樹叢中,大本營一個個窗戶裡的燈光亮了。

    他想到集中營火化爐的火光,心中第一次出現人的恐怖。

     十八 蘇軍第六十二集團軍指揮所和許多掩蔽所裡的人都産生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很想摸摸自己的臉,摸摸自己的衣服,動動靴子裡的腳趾頭。

    德國人不打炮了。

    靜下來了。

     寂靜得使人頭暈。

    人們覺得,似乎人都變空了,心麻木了,手和腳動作起來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在寂靜中吃飯,在寂靜中寫信,夜裡在寂靜中醒來,似乎是奇怪的,不可思議的。

    寂靜有自己的聲音,很靜的聲音。

    寂靜産生許多似乎很奇怪的新的聲音:刀子的叮當聲,翻書的沙沙聲,地闆的吱咯聲,光腳丫兒的吧嗒聲,筆尖的哧哧聲,手槍保險裝置的咔嚓聲,掩蔽所牆上挂鐘的滴答聲。

     集團軍參謀長克雷洛夫走進集團軍司令的掩蔽所,崔可夫坐在床上,對面的小桌後面坐着古洛夫。

    克雷洛夫本想一進門就說說最新的消息:斯大林格勒方面軍已經發起進攻,包圍保盧斯的問題再有幾個小時就可以解決了。

    他看了看崔可夫和古洛夫,便一聲不響地坐到床上。

    這樣重要的消息克雷洛夫都沒有對兩位故友說說,可見他在他們臉上看到的不是一般的表情。

     三個人都不說話。

    寂靜産生了新的、在斯大林格勒久違的聲音。

    寂靜還準備産生新的、在戰鬥的日子裡不必要的想法、激情、焦慮。

     但是此時此刻他們還不知道什麼新的想法;擔憂、功名心、淩辱、嫉妒還沒有從斯大林格勒的苦難經曆中産生出來。

    他們還沒有想到,他們的名字現在和蘇聯軍事曆史的光輝一頁永遠連在一起了。

     這寂靜的時刻是他們一生中最好的時刻。

    此時此刻他們隻有人的感情,後來他們誰也不能自我解釋,為什麼他們此刻感到這樣幸福、這樣悲傷,充滿這樣的熱愛和溫情。

     在結束了防禦戰之後,要不要繼續說說斯大林格勒的将軍們?要不要說說斯大林格勒防禦戰的一些領導人的可憐的貪求? 真理隻有一種。

    沒有兩種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