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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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切,都是為了要他們到炮火底下去—總參謀部的計劃,方面軍司令部的命令,一個小時之後他要向各旅旅長發出的命令,政工人員要對他們說的話,作家們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和詩歌。

    沖啊,沖啊!在黑沉沉的西方他們将遇到的是這種命運:朝他們射擊,砍殺,坦克的履帶把他們碾碎。

     “要舉行婚禮啦!”是的,不過沒有甜葡萄酒,沒有手風琴。

    “苦啊!”諾維科夫就要這樣叫了,十九歲的新郎官們不會轉過頭去,會老老實實地吻他們的新娘。

     諾維科夫覺得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弟弟、侄兒、街坊鄰居的孩子們中間走着,幾千個無形的農婦、姑娘、老媽媽在看着他。

     母親們否定了戰争時期存在着派任何人去死的權力。

    在戰場上也能遇到一些暗中同情母親們的人。

    這些人說:“别動,别動,你上哪兒去,聽,火力多麼猛。

    讓他們在那兒等我的報告吧,你在這兒燒燒開水好啦。

    ”這樣的人在電話裡向上級報告說:“是,把機槍推出去!”可是,放下話筒,就說:“推到前面沒有意思,會把一個好小夥子打死的。

    ” 諾維科夫朝自己的坦克走去。

    他的臉顯得陰沉而僵硬,似乎吸進不少十一月拂曉時候黑沉沉的潮氣。

    當坦克發動起來的時候,格特馬諾夫用會意的目光看了看他,說: “諾維科夫同志,你可知道,正是在今天,我很想對你說說:我真喜歡你,你要明白,我相信你。

    ” 十 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音,似乎世界上既沒有草原,也沒有曉霧,也沒有伏爾加河,隻有寂靜。

    黑雲上飛過一陣輕快而明亮的波紋,然後灰色的曉霧又變成深紅色,忽然轟隆聲震動了天空與大地…… 近處的炮聲與遠處的炮聲連成一片。

    回聲把連成一片的聲音儲存起來,又把複雜交錯的聲音擴散開去,這聲音便充滿了遼闊戰場的巨大空間。

     泥土房屋在打顫,黃土從牆上掉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草原村莊裡一戶戶人家的門自動開了又自動關上,湖上的薄冰裂了縫。

     狐狸搖着長滿軟毛的沉甸甸的尾巴跑起來,兔子也跑,不是躲狐狸,而是跟着狐狸跑;夜間的猛禽和白日的猛禽也許是第一次彙合在一起,揮動沉甸甸的翅膀,飛上天空……有些黃鼠也糊裡糊塗地從洞裡跑出來,就好像迷迷糊糊、頭發蓬亂的漢子從着了火的房子裡往外跑。

     發射陣地上潮濕的早晨的空氣,似乎因為接觸到幾千門大炮的滾熱的炮筒,溫度上升了一度。

     在前沿觀察所,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蘇軍炮彈的爆炸,看到黑色和黃色的硝煙在旋轉,泥土和肮髒的雪紛紛揚起,看到炮火的白光。

     炮聲停了。

    一團團硝煙慢慢化為一縷縷幹燥、熾熱的長發,與潮濕、寒冷的草原霧混合到一起。

     天空馬上充滿新的聲音,轟轟隆隆,又沉重,又響亮。

    一批批蘇聯飛機向西飛。

    飛機的轟隆聲、嘯聲、吼聲使灰雲蔽日的模糊天空變得清晰可觸。

    裝甲強擊機和殲擊機貼近地面飛行,像低低的雲片,而在雲片之中和雲片之上是用粗嗓門兒吼叫的不易看到的轟炸機。

     德軍飛機盤旋在布列斯特上空,而伏爾加河畔的草原之上是蘇軍的天空。

     諾維科夫沒有想這些事,沒有回憶,沒有比較。

    他正在經曆的事比回憶、比較、思考更重要。

     一切安靜下來。

    等着寂靜之後發出沖鋒信号的人,準備一見到信号就朝羅馬尼亞集團軍陣地撲過去的人,一時間都在轉瞬的寂靜中屏住氣息。

    在無聲無息、渾濁的太古海洋一般的寂靜中,在這幾秒鐘裡,定好了人類發展曲線的轉折點。

    參加保衛祖國的決戰多麼好,多麼幸福。

    迎着死亡站起來,不是逃避死亡,而是跑去迎接死亡,多麼沉痛,多麼可怕。

    年紀輕輕地死去,多麼可悲。

    希望活,希望活着。

    但願保留年輕的生命,保留活得還太少的生命,世界上再沒有什麼願望比這更強烈的了。

    這種願望不在思想中,它比思想更強烈,它在呼吸中,在鼻孔中,在眼睛裡,在肌肉裡,在貪婪地吸收氧氣的血紅蛋白中。

    這願望是如此之大,沒有什麼能與之相比,沒有什麼能測量其大小。

    可怕。

    沖鋒前的時刻實在可怕。

     格特馬諾夫大聲地、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看了看諾維科夫,看了看戰地電話機,看了看無線電發報機。

     格特馬諾夫看到諾維科夫的臉,感到十分驚異。

    這張臉已經不是格特馬諾夫幾個月來常常看到的那張臉。

    原來那張臉各種各樣的表情他都見過的,不論在憤怒的時候、憂慮的時候、傲慢的時候,不論在高興的時候、愁眉苦臉的時候。

     沒有壓下去的羅馬尼亞炮隊一個一個地複活了,從縱深處朝前沿陣地進行急促射擊。

    強大的高射炮也對準地面目标開了火。

     “諾維科夫同志,”格特馬諾夫激動地說,“到時候啦!别考慮太多!” 不僅是在戰争時期,他總認為,為了事業犧牲一些人是很自然的,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諾維科夫不肯發命令,他吩咐接通重炮團團長洛帕津的電話,剛才他的大炮轟擊過拟定的坦克運動的中心地帶。

     “你瞧着吧,諾維科夫同志,托爾布欣會罵你的。

    ” 格特馬諾夫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諾維科夫不僅對格特馬諾夫,對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可笑的溫情。

     “我們會損失很多坦克的,心疼坦克呀,”他說,“幾十部漂亮的坦克呀,總共不過幾分鐘的事,等我們把高射炮和反坦克炮壓下去,他們就在我們掌心裡了。

    ” 在他面前的草原上一片硝煙。

    和他一起站在戰壕裡的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各坦克旅旅長在等待着他通過無線電發出的命令。

    他充滿了一名上校慣有的戰鬥激情,很不斯文的功名心在緊張地突突跳動,而且格特馬諾夫在催促他,他也怕上級。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對洛帕津說的話,總參曆史科不會有人研究的,不會受到斯大林和朱可夫的稱贊,不會使他得到盼望已久的蘇沃洛夫勳章。

     有一種權力,大于不加考慮就叫人去死的權力,那就是在叫人去死的時候深思熟慮的權力。

    諾維科夫行使了這一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