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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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蔥和大蒜是治壞血病的。

    至于在偵訊監獄裡度過的時間,從來沒有人在信裡提到。

     在一九三七年夏季的夜晚,從盧比揚卡和共青團街經過,是特别可怕的。

     悶熱的夜晚,一條條街道空蕩蕩。

    一座座敞着窗戶的樓房黑沉沉的,裡面擠滿了人,卻又像是空曠無人。

    這種甯靜使人毫無甯靜感。

    在遮着白窗簾的明亮的窗戶裡人影幢幢,在大門口,汽車車門不時地砰砰響着,車燈忽明忽滅。

    似乎偌大一座城市被盧比揚卡明亮而呆滞的目光封鎖住了。

    腦子裡出現了一個一個的熟人。

    和他們的距離不能以空間來度量,這是用另外的尺度測定的一種距離。

    天上人間沒有一種力量能夠越過這一深淵,這深淵等于死的深淵。

    不過,不是在土裡,不是在棺材裡,而是在這兒,人還活着,在呼吸,在思考,在哭,沒有死。

     汽車送來一批又一批被捕的人,成百、成千、成萬的人在内部監獄裡,在布特爾監獄、列福爾托夫監獄裡消失了。

     一批批新的工作人員進入區委、人民委員會、軍事部門、檢察機關、公司、醫院、工廠管委會、基層工會、工廠工會、土地管理處、細菌實驗室、模範劇院院部、飛機設計院、設計巨型化學與金屬産品的研究所,代替被捕的人。

     有時候,來接替人民敵人、恐怖分子、破壞分子的人轉眼間就成了敵人、異己分子,也被逮捕了。

    有時又一批接替的人也是敵人,也被逮捕。

     有一位列甯格勒的同志悄悄地對克雷莫夫說過,他曾經和列甯格勒同一個區黨委的三位書記住在一個囚室裡。

    每一個新上任的書記都揭發過自己的前任,說他是敵人和恐怖分子。

    在囚室裡他們睡在一起,誰也不恨誰。

     當年葉尼娅的哥哥米佳·沙波什尼科夫進過這座樓房。

    腋下夾着一個白色的小包袱,是妻子給他收拾的,有毛巾、肥皂、兩套襯衣、牙刷、襪子、三塊手帕。

    他走進這樓房的時候,在腦子裡還記着黨證上的五位數字、自己在巴黎商務代辦處的辦公桌、國際車廂,還記着在國際車廂裡和妻子明确關系的情景、喝礦泉水和懶洋洋地翻看《金驢記》的情景。

     當然,米佳沒有任何罪行。

    可還是把米佳關進來了。

    克雷莫夫倒是沒有被關過。

    當年柳德米拉的第一個丈夫阿巴爾丘克就在這條燈光明亮、從自由通向不自由的走廊裡走過。

    阿巴爾丘克在前去受審的時候,急不可待地想解開莫名其妙的疑團……可是過了五個月、七個月、八個月,阿巴爾丘克寫道:“使我第一次産生殺害斯大林同志的念頭的,是德國軍事間諜機關的一個頭頭兒,當初是一位地下工作的領導人使我和他認識的……我們談話是在五一遊行之後,在亞烏斯克林蔭道上,我答應再過五天給他最後的回答,我們約定了下一次接頭的時間、地點……” 在這裡面進行的工作是令人吃驚的。

    實在令人吃驚。

    要知道,當年高爾察克手下一名軍官朝阿巴爾丘克開槍的時候,他連眼睛也不眨一眨。

     當然,是他們強迫他寫假供詞栽誣自己。

    阿巴爾丘克當然是真正的共産黨員,是堅強的、列甯主義的老戰士,他什麼罪也沒有。

    可是把他逮捕了,他寫了供詞……克雷莫夫沒有被關過,沒有被捕過,沒有被迫寫什麼供詞。

     有關這類事的情況,克雷莫夫聽說過。

    有些情況是有的人悄悄對他說的,說過之後還要叮囑: “不過你要記住,這事你如果說了,哪怕對一個人,對老婆、對媽媽說了,我就完了。

    ” 有些情況是另外一些人透露的。

    有的人喝多了酒,聽到别人自以為是的愚蠢說法,很不服氣,無意中說出幾句不留心的話,接着就不作聲了,到第二天好像順便說說似的,打着呵欠說: “哦,我昨天好像胡說了一些什麼話,不記得吧?好,不記得更好。

    ” 有些情況是朋友們的妻子上勞改營裡去看過丈夫之後對他說的。

     不過這一切都是傳聞,都是瞎說。

    克雷莫夫從來就沒有遇到這類事。

     可是,你瞧。

    現在把他關進來了。

    無法設想的、荒唐的、沒有道理的事就出現了。

    當年關押孟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人、白黨分子、神甫、富農代言人的時候,他連一分鐘也沒有考慮過,這些人失去自由,等待判決,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沒有想過他們的妻子、母親、孩子。

     當然,當爆炸的炮彈越來越近,傷害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人的時候,他已經不那麼心安理得了,因為關的不是敵人,而是蘇聯人,是黨員。

    當然,在把他特别親近的一些人、他認為是列甯式的布爾什維克的一些同輩人關進來的時候,他是受到震動的,夜裡睡不着覺,思考過,斯大林是否有權剝奪人的自由,折磨他們,槍斃他們。

    他想到他們遭受的苦難,想到他們的妻子和母親的苦難。

    因為他們不是富農,不是白黨分子,他們是人,是列甯主義的布爾什維克。

     不過他還是安慰自己:不管怎樣,他克雷莫夫還沒有被關過、被流放過嘛,他還沒有寫過什麼供詞,沒有被迫招認過什麼罪狀。

    可是,你瞧。

    現在把他克雷莫夫,把列甯主義的布爾什維克關進來了。

    現在再也無法自我安慰,無法解釋,無法說明了。

    這是事實。

     他已經見識了一些情況。

    牙齒、耳朵、鼻子、光身子的腹股溝都成了搜查的對象。

    然後是提着剪掉了扣子的褲子和襯褲,又可憐又可笑地在走廊裡走,近視的人的眼鏡也被沒收,他們整天惶惶不安地眯着眼睛,揉搓着眼睛。

    人進了囚室,便成了實驗室裡的老鼠,就會産生新的反應,說話聲音小小的,上床,起床,大小便,睡覺,做夢,時時刻刻都在觀察之下。

    原來這裡的一切是這樣殘酷,這樣荒唐,這樣不人道,這樣駭人聽聞。

    他第一次明白,在盧比揚卡幹的事情這樣可怕。

    要知道,這是在折磨他這個布爾什維克、這個列甯主義者,折磨克雷莫夫同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