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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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兒接觸到的人似乎想的不是戰争,他們的頭腦裡塞滿了吃的問題、抽煙問題、洗衣服問題。

    但是沒過多久,達林斯基在和營長、連長們談大炮怎樣過冬、談錠子油、談彈藥供應問題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頭腦裡也充滿了生活方面的各種各樣操心的事、希望和苦惱。

     方面軍司令部好像遠在天外,他隻能幻想小一點兒的:到埃利斯塔附近的集團軍司令部去住一兩天。

    他想上集團軍司令部,不是盼望和藍眼睛的阿拉·謝爾蓋耶芙娜會面,而是思念着洗洗澡,洗洗衣服,吃一碗菜湯白面條。

     現在他覺得在鮑瓦那兒過夜都是愉快的了,住在鮑瓦的小屋裡實在不壞。

    而且和鮑瓦談的不是洗衣服,也不是菜湯。

     特别使他受不了的是虱子。

     他很長時間不明白為什麼身上常常發癢,有時正談着公事,他忽然拼命在腋下或大腿上抓起癢來,卻還不明白談話對方的會心的笑。

    他一天一天地癢得越來越厲害。

    鎖骨旁邊和腋下發癢已經成了習慣。

    他以為是害皮疹,認為害皮疹是因為皮膚太幹燥了,是塵土和沙子刺激的。

    有時癢得難受,他在路上走着,忽然站下來,又搔大腿,又搔肚子,又搔屁股。

    夜裡身上癢得特别厲害。

    達林斯基一醒過來就拼命拿手指甲撓胸前的皮膚,撓上很久。

    有一次他仰面躺着,把腿跷起撓腿,又一面呻吟着撓腿肚子。

    越熱皮膚越癢,他發現了這一點。

    一到被窩裡渾身就癢得受不了。

    有時在夜裡他到寒冷的空氣裡,就不怎麼癢了。

    他想上醫務所去,要一點治皮癬的藥膏。

     有一天早晨,他扯了扯襯衣領口,看到領子縫兒裡有一些懶洋洋、肥嘟嘟的虱子。

    虱子非常多。

    達林斯基又害怕又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看睡在他旁邊的大尉,大尉已經醒來,坐在床上,臉上帶着發狠的表情在敞開的長襯褲上擠虱子。

    嘴裡還不出聲地嘟哝着,顯然是在進行戰鬥統計。

     達林斯基脫下襯衣,也幹起同樣的事。

    這兒的早晨靜悄悄,霧蒙蒙。

    聽不見槍炮聲,也沒有飛機隆隆聲,大概正因為這樣,在兩位軍官手指甲下面陣亡的虱子的咯吧聲特别清脆。

    大尉瞥了達林斯基一眼,說: “嗬,好家夥,像狗熊!不,應該說,像母豬!” 達林斯基一面在襯衣領子上搜索着,說: “難道不發藥粉嗎?” “發是發,”大尉說,“可是有什麼用?需要洗澡,可是喝的水都不夠。

    食堂裡為了節省水,鍋碗幾乎都不洗。

    哪兒有水洗澡?” “有沒有滅虱汽鍋?” “算了吧。

    隻是把衣服熏一熏,熏得虱子紅一陣子。

    唉,我們駐紮在奔薩做後備隊的時候,那日子才快活呢!我都沒有上過食堂。

    女房東給我做吃的,而且不是老太婆,是水靈靈的娘們兒。

    每星期洗兩次澡,天天有啤酒喝。

    ” “怎麼辦呀?”達林斯基問道。

    “這兒離奔薩還遠。

    ” 大尉一本正經地看了看他,用信任的口氣說: “中校同志,有一個好辦法。

    用鼻煙!把磚碾碎了,和鼻煙摻和在一起。

    撒到襯衣上。

    虱子就要打噴嚏,難受得團團轉,撞到磚上把頭撞碎。

    ” 他是一本正經的,所以達林斯基一下子沒有明白他是在進行口頭創作。

    幾天之後,達林斯基便聽到十來個這種題材的故事。

    口頭創作是很豐富的。

     現在他的腦子日日夜夜思索着許多問題:吃飯、洗衣服、換衣服、藥粉,用瓶子裝開水把虱子燙死,把虱子凍死,把虱子燒死。

    他連女人也不想了,他想起了他在勞改營裡聽刑事犯人說的俗語:“有勁兒活,就沒勁兒想老婆。

    ” 五十九 整整一天達林斯基都是在炮兵營陣地上度過的。

    一天中,沒聽到一聲炮響,沒有一架飛機在空中出現。

    營長是一個年輕的哈薩克人。

    他用純正的俄語說: “我想,明年可以在這兒種瓜了。

    您來吃瓜好啦。

    ” 這位營長覺得在這兒并不壞,他一天到晚露着白牙說笑,用彎彎的短腿在很深的沙子裡輕快地來來回回走着,親熱地看着站在油氈小屋旁邊的上了套的駱駝。

     可是達林斯基看到年輕哈薩克人的快活勁兒,很生氣。

    他希望孤獨,所以到傍晚時候,他朝第一連陣地走去,雖然下午他已經去過了。

     月亮升上來,老大老大的,黑色多于紅色。

    月亮在黑色而透明的天空裡慢慢往上爬升,因為使勁,它的臉漲得越來越紅。

    在帶怒氣的月光中,夜晚的沙漠、長筒子大炮、反坦克槍和火箭炮顯得十分特别,十分驚慌,十分小心。

    大路上有一隊駱駝拉的大車,車上裝的是彈藥箱和幹草。

    一切無法連接的東西似乎連接起來了:牽引拖拉機,載有部隊報紙印刷設備的汽車,無線電台細細的天線,長長的駱駝脖子,還有駱駝從容不迫的波浪式步子,就好像駱駝渾身沒有一根硬骨頭,全是用橡膠澆成的。

     駱駝走過去了,寒冷的空氣中留下一股農村的幹草氣息,當年伊戈爾公爵的大軍作戰的空曠田野上空,也出現過這樣黑色多于紅色的老大的月亮。

    當年波斯人進軍希臘,羅馬軍隊進入德意志森林,首席執政官的部隊夜晚到達金字塔腳下的時候,天空懸挂的也是這個月亮。

     當人們想到過去的時候,總是通過稀稀的篩子篩選出一件件曆史大事,把士兵的痛苦、磨難和不幸全部篩掉。

    在頭腦裡隻剩下空洞的故事,得勝的軍隊怎樣部署,失敗的軍隊怎樣部署,參加戰鬥的有多少戰車、石弩、駱駝,或者多少坦克、大炮、飛機。

    頭腦裡留下的印象,是英明而幸運的統帥怎樣牽制中心,突擊側翼,山岡後面的伏軍怎樣突然沖出來決定了戰鬥的結局。

    再就是很平常的故事:得勝的統帥班師回朝後,被懷疑有意推翻君主,結果因為拯救祖國而獻出頭顱,或者幸免一死,被流放。

     這兒真是藝術家創作的一幅激戰之後的圖畫:一輪朦胧的老大的月亮懸挂在戰場上空,身穿鎖子甲的英雄們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