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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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是很愚蠢的。

    但是維克托一看到希沙科夫的臉,就感到忍不住要發火了。

     “希沙科夫同志,”他說,“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不過,您從來沒有關心過設備安裝。

    ” 希沙科夫很和氣地說: “一定在最近上你們那兒去看看。

    ” 這位所長恩意隆隆,保證光臨,好讓維克托感到幸福。

     希沙科夫又說: “總的來說,我覺得,領導上對你們各方面的需要,還是相當關心的。

    ” “特别是人事處。

    ” 希沙科夫非常和氣地問: “人事處有什麼地方給您造成不便?您可是第一個說這種話的實驗室領導呀。

    ” “希沙科夫同志,我想把魏斯帕比爾從喀山調回來,她在核攝影方面是獨一無二的專家,卻調不回來。

    我堅決反對解除洛沙科娃的職務。

    她是一個極好的工作人員,一個極好的人。

    我實在無法想象,怎麼能解除洛沙科娃的職務。

    這是不合情理的。

    還有,我要求正式批準選聘的副博士蘭傑斯曼的學位。

    他是一個有才華的小夥子。

    您還是對我們的實驗室重視不夠。

    要不然就不需要說這些話來浪費我的時間了。

    ” “說這些話也浪費我的時間。

    ”希沙科夫說。

     維克托很高興,因為希沙科夫不再用和善的口氣跟他說話了,如果還用和善的口氣,他是不好發火的。

    于是他說: “令人很不愉快的是,這些問題基本上都是圍繞着姓猶太姓的人産生的。

    ” “原來是這樣。

    ”希沙科夫說。

    他從和平轉向進攻。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研究所擔負着重要的任務。

    我們是在多麼困難的時期擔負這樣的任務,這是毋須對您說的。

    我認為,您的實驗室在目前不能充分促成這些任務的完成。

    還有,圍繞着您的論文,嚷嚷得太厲害了,您的論文毫無疑問是很有意思的,但也毫無疑問是有争議的。

    ” 他繼續咄咄逼人地說: “這不光是我的看法。

    很多同志認為,這種嚷嚷會引起科學工作人員思想混亂。

    昨天有關方同我詳細地談過這個問題。

    有這樣的意見:您應該重新考慮您的論斷,您的論斷與唯物主義的物質觀相矛盾,您應當自己出面談談這個問題。

    有些人出于令我不解的用心,希望在我們應當全力以赴地完成戰争提出的任務的時候,把有争論的理論宣布為科學的總方向。

    這是極其嚴重的。

    您卻來對什麼洛沙科娃的事表示怎樣怎樣的不滿。

    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洛沙科娃是猶太姓。

    ” 維克托聽着希沙科夫的話,不知如何是好了。

    從來沒有誰當面表示反對他的論文。

    現在他是第一次從這位院士,從他所在的研究所的領導人嘴裡聽到。

     他已經不怕什麼後果,一股腦兒把他所想的、因此也就不該說的,全說了出來。

     他說,物理學的存在,不是為了證明哲學的正确性。

    他說,數學推斷的邏輯性,勝過恩格斯和列甯理論的邏輯性,黨中央科學處的巴季因可以使列甯的觀點适用于數學和物理學,而不能使數學和物理學适用于列甯的觀點。

    他說,狹窄的實用主義對科學是有害的,不論這實用主義來自什麼人,“就算是來自上帝也罷”;隻有偉大的理論能産生偉大的實踐。

    他相信,許多重大的技術問題,而且不隻是技術問題,在二十世紀還要依靠核反應理論來解決。

    如果希沙科夫沒有說出名字的那些同志們認為有必要讓他發言的話,他很樂意按照這樣的精神說一說。

     “至于姓猶太姓的一些人的問題,希沙科夫同志,如果您真是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話,就不應該用開玩笑作回答,”他說,“如果您不答應我的上述要求的話,我隻有立即離開研究所。

    我無法在這兒工作。

    ” 他換了一口氣,看了看希沙科夫,想了想,又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很難工作下去。

    我不光是一個物理學家,我還是一個人。

    我無顔面對等待我幫助、等待我說公平話的人。

    ” 他在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很難工作下去”的時候,就沒有勇氣再說一遍立即離開的話了。

    維克托從希沙科夫臉上看出來,他已經發現了這種和緩的說法。

     也許正因為這樣,希沙科夫強硬起來: “咱們沒有必要用最後通牒式的語言繼續談下去了。

    我當然不能不考慮您的願望。

    ” 在整個一天裡,維克托一直懷着一種又難受又高興的奇怪感情。

    實驗室裡的儀器和即将安裝好的新設備似乎一直就是他的生活、頭腦和身體的一部分。

    他怎麼能離開它們單獨生存呢? 想起他對所長說的一番離經叛道的話,就覺得害怕。

    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很剛強。

    他的軟弱同時也是他的剛強。

    不過他怎麼能想到,在他取得科學上巨大成就的日子裡,在回到莫斯科以後,他會去說這樣一番話? 誰也不會知道他和希沙科夫的沖突,但是他覺得,今天同事們對他特别親熱。

    安娜·斯捷潘諾芙娜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不想對您表示感謝,但我知道,您就是您。

    ”她說。

     他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很激動,而且幾乎很幸福。

     “媽媽,媽媽,”他忽然在心裡說,“你看,你看。

    ” 他在回家的路上打定主意,什麼也不對妻子說。

    可是他還是改不了什麼都對妻子說說的習慣。

    所以在外間裡,一面脫大衣,一面就說: “聽我說,柳德米拉,我要離開研究所啦。

    ” 柳德米拉又慌亂,又傷心,但是馬上對他說出令他很不愉快的話: “你那神氣,就好像你是羅蒙諾索夫或者門捷列夫似的。

    你離開了,自會由索科洛夫或者馬爾科夫接替你。

    ” 她擡起頭來,暫時停止了針線活兒。

     “讓你的蘭傑斯曼上前線去吧。

    要不然真要讓一些有成見的人形成一種看法:猶太人就想把猶太人安排在國防部門的研究所。

    ” “好啦,好啦,夠啦,”他說,“你可記得涅克拉索夫的話:‘不幸的人想的是進光榮的殿堂,結果進的是病房。

    ’我認為我是對得起我吃的糧食的,可是他們卻要我檢讨錯誤,檢讨異端邪說。

    哼,真難以設想:檢讨錯誤!這真是豈有此理!明明大家一緻推薦我做獎金備選人,大學生們天天請我做報吿。

    這都是巴季因搞的!不過,哪兒是巴季因?是有人不喜歡我!” 柳德米拉走到他跟前,給他理了理領帶,抻了抻上衣下擺,問道: “你臉色很蒼白,大概沒吃飯吧?” “我不想吃。

    ” “你先就着奶油吃點兒面包,我去把飯熱一熱。

    ” 然後她往杯子裡倒了幾滴心髒病藥水,說: “喝吧,我不喜歡你這種模樣,讓我試試你的脈搏。

    ” 他們朝廚房走去。

    維克托一面吃面包,一面朝娜佳挂在煤氣表旁邊的小鏡子裡看着。

     “多麼奇怪,難以理解,”他說,“我在喀山何曾想到,我會填這樣複雜的履曆表,會聽今天聽到的這種話。

    好厲害呀!國家與人……有時把人擡得很高,有時毫不費勁兒就把人扔進深淵。

    ” “維克托,我要和你談談娜佳了,”柳德米拉說,“她幾乎每天都是過了宵禁時間才回家。

    ” “前兩天你已經對我說過這事兒了。

    ”維克托說。

     “我知道我說過了。

    昨天晚上,我無意中走到窗前,一拉窗簾,卻看到娜佳和一名軍人走在一起,他們在牛奶鋪旁邊站下來,接起吻來。

    ” “噢呀呀。

    ”維克托說着,驚訝得連嚼面包都停止了。

     娜佳和軍人接吻了。

    維克托一聲不響地呆坐了一會兒,後來就笑起來。

    也許隻有這一條驚人的新聞能使他擺脫沉重的想法,沖淡他的不安心情。

    有一刹那,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柳德米拉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此時此刻在他們中間出現了充分的理解,這種理解不需要言語和思考,一生中隻能在很少的時間裡出現。

     所以,柳德米拉聽到維克托說的似乎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也就不覺得意外了。

    他說的是: “可愛,可愛,不過你說說,我和希沙科夫吵得對嗎?” 這思路是很簡單的,但要了解就不那麼簡單了。

    這裡面包括他想到過去的生活,想到托裡亞和他的媽媽的遭遇,想到現在在打仗;想到一個人不論得到多大的名和利,等到老了,總是要死的,總有年輕人來接替他,還想到,也許最重要的是一生過得清白。

     維克托又向妻子問道: “你說對嗎,應該嗎?” 柳德米拉搖了搖頭,表示不贊成。

    幾十年融洽、和諧的生活也會産生差異。

     “你要知道,柳德米拉,”維克托心平氣和地說,“一些實際上很正直的人,往往不會為人處事,愛發脾氣,說粗話,不注意方式方法,容易得罪人,在工作上和在家裡争吵,都認為是他們不對。

    可是那些不正直的、愛欺壓人的人,卻很會待人接物,辦事有條有理,沉着鎮靜,又懂策略,倒往往顯得是正派人。

    ” 娜佳在十點多鐘回來了。

    柳德米拉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對丈夫說: “你和她談談吧。

    ” “你談比較合适,我不談吧。

    ”維克托說。

     不過等娜佳披散着頭發、鼻子紅紅的走進餐室裡,他卻說: “你這是和什麼人在大門口接吻?” 娜佳忽然回頭看了看,就好像想跑掉。

    她半張開嘴,望着爸爸。

    過了一小會兒,她聳聳肩膀,很不在乎地說: “哦……安得留沙·洛莫夫,他現在在尉官學校。

    ” “你怎麼,打算嫁給他嗎?”維克托問道。

    他聽到娜佳那種自信的語調,感到吃驚。

    他回頭看了看妻子,看她是不是看見了娜佳。

    娜佳像成年人一樣眯起眼睛,說出很氣憤的話。

     “嫁給他嗎?”她反問一句。

     這話本是維克托問女兒的,可是他一聽到又感到十分吃驚。

     “可能,要嫁給他!” 過一會兒,她又說: “也許不會,我還沒有最後決定。

    ” 一直沒有作聲的柳德米拉問道: “娜佳,你為什麼撒謊,又說瑪伊卡爸爸送你,又說複習功課?我可是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媽媽說過謊。

    ” 維克托想起來,追求柳德米拉的時候,有一次她來赴約,說: “我把托裡亞丢給媽媽了,我騙她,說我上圖書館。

    ” 娜佳忽然又恢複了自己的孩子本性,用哭腔和懊惱的腔調叫道: “在我背後當密探,好嗎?你媽媽也在你背後當密探來嗎?” 維克托氣憤地大聲呵斥道: “混賬,你敢頂撞媽媽!” 她帶着苦惱而忍耐的神情看着他。

     “那好哇,娜佳小姐,就是說,您還沒有決定,是嫁給那位年輕上校還是給他做情婦?” “是的,還沒有決定;第二,他不是上校。

    ”娜佳回答說。

     難道穿軍大衣的小夥子吻的是他的女兒的嘴唇?難道可以和小娜佳,和一個又可笑又聰明的小傻丫頭談戀愛,凝視她的小狗一樣的眼睛?但是這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

    柳德米拉沒有作聲,她知道,娜佳現在就要生氣,不再回答了。

    她知道,等到隻剩下她們兩個人,她就要撫摩女兒的頭,娜佳就要抽搭起來,不知為什麼抽搭,柳德米拉就十分心疼地可憐起她來,也不知為什麼要可憐她,因為歸根究底,對于一個姑娘來說,和小夥子接吻并不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娜佳也就會把洛莫夫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她就會一面撫摩着女兒的頭發,回想自己最初接吻的情形,就要想念托裡亞,因為生活中不論發生什麼事,她都要和托裡亞聯系起來。

    托裡亞不在了。

     這種處在戰争深淵邊緣上的姑娘的愛情,多麼可悲啊。

    托裡亞,托裡亞…… 可是維克托卻懷着做父親的憂慮心情,還在嚷嚷着。

     “那個渾蛋在哪一部分?”他問。

    “我去找他們的首長談談,讓他知道,怎麼能和不懂事的孩子談情說愛。

    ” 娜佳不作聲。

    維克托被她的傲慢鎮住,不由得也不作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 “你幹嗎要看着我,就好像高等動物看着一條蟲?” 真有些奇怪,娜佳的目光使他想起今天和希沙科夫的談話。

    鎮定而自信的希沙科夫仗恃着國家和科學院的權力,傲氣十足地看着他。

    在希沙科夫炯炯的目光之下,維克托本能地感覺到所有自己的反抗、最後通牒、發脾氣都是徒然的。

    國家制度的威力像巨石一般聳立着,希沙科夫帶着毫不在乎的鎮定神氣看着維克托在嚷嚷,料定他挪動不了巨石。

     而且也很奇怪的是,這會兒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也意識到,他激動和生氣,想做不可能的事,想制止生活的進程,是毫無意思的。

     夜裡,維克托想到,如果離開研究所,他的日子就很不好過。

    别人會說他離開研究所帶有政治性質,說他已成為不良的反動思想情緒的源泉;而且現在是戰争時期,研究所又受到斯大林的特别關注。

    再說,還有那份可怕的履曆表…… 還有和希沙科夫那一場很不理智的談話。

    還有在喀山說的那些話。

    還有馬季亞羅夫……他忽然覺得非常可怕,很想給希沙科夫寫一封和解的信,把今天的一切事情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