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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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帕夫洛維奇,”科甫琴科說,“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讓您離開研究所。

    ” 他皺起眉頭,又說: “而且也完全不是因為無人可以代替。

    難道您以為就沒有人可以代替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施特魯姆嗎?” 最後又用十分親切的語調問道: “如果您沒有蘭傑斯曼和魏斯帕比爾就不能從事科學研究的話,難道全蘇聯都沒有人能代替您嗎?” 他看着維克托,維克托感覺到,科甫琴科就要把一些話說出來了,那些話就像不見形迹的霧氣,一直缭繞在他們中間,時時觸及眼睛、手、腦子。

    維克托垂下頭,這位做出了不起的科學發現的人,這位又傲慢又驕矜、又清高又尖刻的教授、博士和著名學者,頓時消失不見了。

    這個駝背、窄肩、鬈發、鷹鈎鼻子的男子眯縫起眼睛,好像等着挨耳光似的,望着穿烏克蘭繡花襯衫的人,等待着。

    科甫琴科輕輕地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不要激動,不要激動,說實在的,不要激動。

    嗯,您怎麼啦,真的,因為這樣一點兒微不足道的事,吵鬧起來啦。

    ” 五十四 夜裡,等妻子和女兒睡了,維克托就開始填履曆表。

    履曆表上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和戰前一樣。

    正因為這是一些老問題,所以他覺得這些問題提得很奇怪,因而使他重新惴惴不安起來。

     國家操心的不是維克托在研究中使用的數學器械是否夠用,正在實驗室安裝的設備是否能承擔複雜的試驗,中子輻射的防護設備是否完善,索科洛夫和維克托的關系及其在科研上的配合好不好,是否有足夠的初級研究人員進行不厭其煩的計算,他們是否理解在很多方面全靠他們的耐心、長期的緊張和聚精會神。

     這是最重要的調查表,是表中之王。

    它要了解柳德米拉的父親的情況、她的母親的情況,要了解維克托的爺爺和奶奶的情況,要了解他的爺爺和奶奶過去生活在哪裡,死在哪裡,葬在哪裡。

    維克托的父親巴維爾·約瑟弗維奇在一九一〇年因為什麼去柏林?國家的擔心是嚴肅認真的。

    維克托把履曆表浏覽了一遍之後,也傳染上了疑心病,對自己家世的可靠和真實性産生了懷疑。

     1:姓,名,父稱……他是誰,這個在深夜裡填履曆表的是什麼人,是施特魯姆·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嗎?父親和母親好像是在國外結婚的,在維克托滿兩歲的時候,他們又離婚了,他仿佛記得,在父親的證件中,父親的名字是賓胡斯,而不是巴維爾。

    為什麼我的父稱是帕夫洛維奇?我是什麼人?我清楚自己的來曆嗎?萬一我本來是姓哥爾曼,也許是姓薩蓋塔奇内呢?也許是法國姓傑弗爾什,也就是俄羅斯的杜布羅夫斯基呢? 他滿腦子疑慮,接着又開始填寫第二項。

     2:出生時間……年……月……日……寫明新曆與舊曆。

    他約莫生于十二月的一天,可是他怎麼知道的呢,他能肯定自己恰恰是生于這一天嗎?為了推卸責任,是不是寫明“聽别人說的”? 3:性别……維克托滿懷信心地寫上“男”。

    可是他在心裡說:“哼,我算什麼男人呀,真正的男子漢見到契貝任被撤職,不會不說話的。

    ” 4:出生地(舊的行政區劃:省、縣、鄉、莊;新的行政區劃:州、地區、區、村)……維克托寫上:哈爾科夫。

    媽媽對他說過,他出生在巴赫穆特,可是他出生兩個月以後,媽媽遷到哈爾科夫,在哈爾科夫領到他的出生證。

    怎麼辦,要不要加以說明? 5:民族……這是第五項。

    這樣簡單的、在戰前毫無意義的問題,現在幾乎成了特别重要的問題了。

     維克托握緊筆,用清晰的粗體字寫上:猶太族。

    他還不知道,對于幾十萬人來說,填寫這第五項:加爾梅克族、巴爾卡爾族、車臣族、克裡木鞑靼族、猶太族……很快将意味着什麼? 他不知道,圍繞這第五項發生的陰森可怕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他不知道,恐怖、厄運、絕望、沒有前途、流血将從鄰近的第六項“社會出身”遷徙轉移到這一項;他不知道,幾年之後,很多人将懷着命中不幸的心情填寫這第五項,就像過去幾十年中哥薩克軍官、貴族和工廠主的子女、神甫的兒子填寫鄰近的第六項那樣。

     不過這時他已經感覺和預感到圍繞着這第五項的強力線越來越密集。

    昨天晚上蘭傑斯曼打電話給他,他告訴蘭傑斯曼,安排工作的事還一點沒有頭緒。

     “我估計就是這樣嘛。

    ”蘭傑斯曼用惱恨的、責備維克托的口氣說。

     “是您的履曆有問題嗎?”維克托問道。

     蘭傑斯曼對着話筒哼了一聲,說:“是我的姓有問題”。

    [23] 娜佳在晚上喝茶的時候說: “爸爸,你可知道,瑪伊卡的爸爸說,明年國際關系學院再也不招收猶太學生了。

    ” “好吧,”維克托心裡說,“猶太族就猶太族,不能不寫。

    ” 6:社會出身……這是一株大樹的樹幹,其樹根深深紮進地裡,樹枝寬寬地鋪展開來,下面是許許多多闊大的履曆樹葉:父親和母親的社會出身、父親的父母的社會出身……妻子的社會出身、妻子的父母的社會出身……如果是離過婚的,還有前妻的社會出身、她的父母在革命前的職業。

     偉大的革命是社會革命,是窮人的革命。

    維克托總覺得,在第六項中反映出窮人在受富人統治的幾千年中産生的應有的不信任,是很自然的。

    他寫上:小市民出身。

    小市民!他算什麼樣的小市民?!也許是戰争啟迪了他,他忽然懷疑起來:蘇聯正當地査詢社會出身問題與德國人懷着血腥的目的查詢民族屬性問題,二者之間是否真正有什麼本質的區别?他想起了在喀山晚間的一些談話,想起馬季亞羅夫說的契诃夫怎樣看待人的一些話。

     他想道:“我以為看重社會特征是有道理的,是應該的。

    而德國人認為看重民族特征是絕對有道理的。

    我知道了,毫無疑問,殺猶太人,僅僅因為他們是猶太人,這十分可怕。

    因為他們是人,他們每一個都是人,有好人、壞人、聰明人、蠢人、笨人、快活人、善良人、反應靈敏的人、吝啬鬼。

    可是希特勒說:都是一樣,反正都是猶太人!我堅決反對!不過我們也有這樣一種準則:反正不是貴族,反正是富農出身,是商人出身。

    至于他們是好人、壞人、有才華的人、善良人、愚蠢人、快活人,有什麼相幹?要知道,我們的履曆表不是商人、神甫、貴族的履曆表。

    是他們的孩子、孫子的履曆表。

    怎麼,他們的血統就是貴族血統,就像猶太血統一樣嗎?怎麼,他們生來就是商人,就是神甫嗎?這是胡說八道。

    女英雄索菲亞·佩羅夫斯卡娅是将軍的女兒,不是普通的将軍,是省長。

    把她趕走吧!可是當年抓住卡拉科佐夫的警察走狗科米薩羅夫如果填寫第六項,也會寫‘小市民’。

    還可以招收他上大學呢。

    斯大林說過:‘兒子不能為父親負責。

    ’不過斯大林又說:‘蘋果與蘋果總是相差不遠。

    ’好吧,小市民出身就小市民出身吧。

    ” 7:社會成分……是職員嗎?職員就是會計、文書等。

    他這個職員用數學闡明了原子核的衰變過程,職員馬爾科爾想借助新的試驗設備證實他這個職員在理論上的推斷。

     “很對嘛,”他在心裡說,“就是職員。

    ”他聳了聳肩膀,站起來,在房裡走了一會兒,動了動手掌,好像要把什麼人推開。

    然後他又坐下來,回答表上的問題。

     …… 29:本人或近親是否受過審判或審查,是否被捕過,是否受過法律或者行政處分,何時,何地,受處分原因?如果處分已被撤消,說明何時撤消…… 對維克托的妻子也提出同樣的問題。

    他心中掠過一陣涼氣。

    這可是不容争辯,不是開玩笑的。

    他的頭腦中閃出一個一個名字……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罪……是一個不适應現實的人……她是因為不告發丈夫被捕的,好像判了八年,我說不準,我沒有和她通信,好像是在捷姆尼科夫,我是偶然聽說的,在街上碰到過她的女兒……我記不清了,他好像是在一九三七年初被捕的,是的,被剝奪通信權利十年…… 妻子的哥哥原來是黨員,我過去很少和他見面;不論我,不論妻子,都不和他通信;嶽母好像去看過他,是的,是的,那是在戰前很久;他的第二個妻子因為不揭發他,也被送往勞改營,她已經在戰争期間死了;他的兒子參加了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是志願參加的……我的妻子和第一個丈夫離婚了,她和第一個丈夫生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繼子,在保衛斯大林格勒的戰鬥中犧牲了……她的第一個丈夫被捕了,離婚之後,她就一點不知道他的情況了……至于為什麼被捕,我可說不準,隻是模模糊糊聽說,好像是托洛茨基分子,不過我不相信,我對這種事絲毫不感興趣…… 維克托頓時充滿無限的負罪感,覺得自己不清白。

    他想起一個悔過的黨員在大會上說的話:“同志們,我不是我們的人。

    ” 他忽然想反抗。

    我不是服服帖帖、百依百順之輩!上面有人不喜歡我,不喜歡就不喜歡好了!我是孤獨的,妻子也不關心我了,不關心就不關心好了!我不能栽誣不幸的人、清白無辜死去的人。

     同志們,想到這種種事情,實在慚愧!很多人是無罪的,還有老婆、孩子,他們何罪之有?應該向這些人悔罪,請求他們饒恕。

    你們是不是想證實我不合格,使人對我不信任,因為我和無辜被害的人有親戚關系?如果我有錯誤的話,那我的錯誤,就是在他們倒黴的時候幫助他們太少了。

     可另外一條完全不同的思路卻在同一個人的腦子裡同時并行着。

     我沒有和他們保持聯系。

    我沒有和階級敵人通過信,沒有收到過從勞改營裡來的信件,我沒有給他們物質支援,過去和他們見面很少,很偶然…… 30:有無親屬在國外(何地,何時出國,出國原因),是否同他們保持聯系? 這新的問題增強了他的苦惱。

     同志們,難道你們不了解,在沙皇俄國的條件下,僑居國外是免不了的嗎?很多窮人僑居國外,愛自由的人僑居國外,列甯也在倫敦、蘇黎世、巴黎居住過。

    為什麼你們看到我的姑姑和叔叔以及他們的子女在紐約、巴黎、布宜諾斯艾利斯就眨眼睛呢?……不記得是哪一位朋友說俏皮話:“姑媽在紐約呀……以前我以為,饑餓不是姑媽,卻原來,姑媽就是饑餓。

    ”[24] 不過,實在也可觀,他在國外的親屬的名單竟比他的論文篇目單短不了多少。

    如果再加上被鎮壓的親戚名單呢?…… 好啦,這麼看,這個人完啦。

    進垃圾堆去吧!異己分子!不過這不對頭,不對!科學用得着他,而不是加甫羅諾夫和杜賓科夫;他可以為自己的國家獻出生命。

    履曆很光彩而善于欺騙和出賣的人還少嗎?不是有很多人在履曆表上寫的是“父親:流氓”、“父親:地主”,而在戰鬥中獻出了生命,參加了遊擊隊,走向斷頭台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他知道:這是統計方法!是可能性!在非勞動出身的人中間遇到敵人,比在無産者出身的人中間遇到敵人的可能性大。

    不過要知道,德國法西斯也是根據可能性大小在消滅一些國家的人民和民族。

    這種原則是很不人道的。

    既不人道,又不講理。

    對待人隻能用人道的辦法。

    維克托一定要設計出另外一種履曆表,好使實驗室能夠招納人才,那将是人道主義的履曆表。

     他覺得,和他一起工作的人是俄羅斯人還是猶太人、烏克蘭人、亞美尼亞人,都無所謂,其祖父是工人還是老闆、富農,都無所謂;他對待共同工作的同志的态度,不是看這位同志的兄弟是否被保安機關逮捕;這位同志的姐妹住在科斯特羅馬還是日内瓦,他覺得都無所謂。

     他要問的是:您從什麼時候開始研究理論物理,您怎樣看待愛因斯坦對普朗克老頭的批評,您是光喜歡數學推論,還是也喜歡進行試驗,您怎樣看待海森堡的觀點,您是否相信有可能列出統一的磁場方程式?最主要、最主要的,是能力、熱情、才氣。

     如果共同工作的同志願意回答的話,他還會問,喜歡不喜歡散步,喜歡不喜歡喝酒,是否喜歡聽交響樂,是否喜歡塞頓—湯普森為孩子們寫的書,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哪一個更偉大,是否喜歡種花、釣魚,是否喜歡畢加索,契诃夫的哪一篇小說最好? 他感興趣的,是将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喜歡沉默寡言還是喜歡聊天,是否善良,是否風趣,是不是愛忘事,是不是愛發火,是不是愛面子,會不會和俊俏的薇拉·波諾馬列娃幹什麼風流事兒。

     有關這方面的事,馬季亞羅夫說得非常好,正因為說得太好了,所以大家都覺得,莫非他是奸細。

     天啊,我的天啊……維克托拿起筆,寫道: “艾斯菲莉·謝苗諾芙娜·塔舍夫斯卡娅,姨母,從一九〇九年僑居布宜諾斯艾利斯,音樂教師。

    ” 五十五 維克托走進希沙科夫的辦公室,有意地控制着自己,不說一句尖刻的話。

    他明白:因為他和他的論文在這位當官的院士頭腦裡處在最差、最末尾的位子上而生氣和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