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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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斯大林格勒方面軍司令葉廖緬科上将召見坦克軍的領導人諾維科夫、格特馬諾夫、涅烏多布諾夫。

     昨天葉廖緬科上各旅裡去過,但是沒有去軍部去。

     應召前來的幾個人坐在這裡,側眼看着葉廖緬科,不知道他要和他們談什麼。

    葉廖緬科發現格特馬諾夫在打量小床上皺皺巴巴的枕頭,就說:“腳疼得厲害。

    ”并且用粗話罵起自己的腳。

    大家都沒有說話,一齊看着他。

     “總的說,你們軍準備工作做得不壞,已經準備好了。

    ”葉廖緬科說。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看諾維科夫,可是諾維科夫聽到司令員的稱贊并沒有露出喜色。

    葉廖緬科覺得有點兒奇怪:一位軍長受到難得誇獎人的司令員的誇獎,反應竟如此淡漠。

     “上将同志,”諾維科夫說,“我已經向您報告過,集中在草原幹溝地帶、準備加入本軍編制的一三七坦克旅,一連兩天遭到我們的強擊航空部隊的轟炸。

    ” 葉廖緬科眯起眼睛,在揣測他的用心:是想撇清自己呢,還是在控告空軍指揮官? 諾維科夫皺起眉頭,又說: “幸虧沒有擊中。

    他們不會轟炸。

    ” 葉廖緬科說: “那也罷了。

    他們還要支援你們的,他們會彌補自己的過失。

    ” 格特馬諾夫插話說: “司令員同志,我們當然不會和斯大林的空軍發生什麼争執。

    ” “就是,就是,格特馬諾夫同志。

    ”葉廖緬科說,并且問:“噢,怎麼樣,您見過赫魯曉夫嗎?” “赫魯曉夫同志吩咐我明天去。

    ” “他是在基輔認識您的嗎?” “司令員同志,我和赫魯曉夫同志一起工作差不多有兩年。

    ” “請問,将軍同志,是不是有一次我在季齊安·彼得羅維奇家裡看到過你?” “是的,”涅烏多布諾夫回答說,“那一次是季齊安·彼得羅維奇把您和沃羅諾夫元帥一起叫去的。

    ” “不錯,不錯。

    ” “上将同志,我有一段時期依照季齊安·彼得羅維奇的要求暫時擔任人民委員。

    所以我常常上他家裡去。

    ” “就是嘛,我看着面熟嘛。

    ”葉廖緬科說。

    他想對涅烏多布諾夫表示一下自己的好意,就又說:“将軍同志,你在草原上不覺得寂寞吧,我想,居住條件不壞吧?” 他還沒有聽到回答,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等到三個人要出門的時候,葉廖緬科又喚了諾維科夫一聲: “上校,你過來。

    ” 諾維科夫從門口轉回來,葉廖緬科欠起身來,把他那發了胖的農民的身體擡高到桌子上方,唠叨說: “你瞧,一個和赫魯曉夫在一起工作過,一個和季齊安·彼得羅維奇一起工作過,可是你,是大兵出身,狗崽子,要記住:你要帶領全軍完成突破任務。

    ” 三十七 在一個寒冷而陰暗的早晨,克雷莫夫出了醫院。

    他不回駐地,徑直去見方面軍政治部主任托謝耶夫将軍,彙報自己這次來斯大林格勒的情形。

     克雷莫夫很走運—托謝耶夫從早晨起就在自己的襯了灰色木闆的辦公室裡,并且立即接見了克雷莫夫。

     這位政治部主任的外表與他的姓氏相符[19]。

    他側眼看着不久前晉升将軍後穿上的新的将軍服,抽着鼻子,聞着來人身上發出的醫院的石碳酸氣味。

     “因為負傷,我沒有完成‘6—1’号樓的任務,”克雷莫夫說,“現在我可以再上那裡面去。

    ” 托謝耶夫用不滿的目光狠狠看了看克雷莫夫,說: “不用了,您給我寫一份詳細的報告吧。

    ” 他沒有提任何問題,對于克雷莫夫的彙報既不表示贊成,也不指責。

    正如往常一樣,在這寒碜的農舍裡,将軍服和勳章顯得十分奇怪。

    不過,奇怪的不光是這一點。

     克雷莫夫無法理解,他有什麼地方使上級領導這樣陰沉,這樣不滿意。

    克雷莫夫來到政治部總務處領取飯票,交驗食品供應卡,辦理出差回來的手續,補辦住醫院的手續。

    在辦公室裡的人為他辦理手續的時候,他坐在凳子上,打量着男男女女工作人員的一張張臉。

     這裡沒有人對他感興趣,他從斯大林格勒回來,他的負傷、他的所見所聞、他經曆的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什麼也算不上。

    總務處的人都忙着辦事情。

    打字機嘀嗒嘀嗒,辦公紙沙啦沙啦,工作人員的眼睛在克雷莫夫的身上微微一掃,就又埋進打開的文件夾和堆在桌上的文件裡。

     有多少皺得緊緊的額頭!一雙雙眼睛裡流露着多麼緊張的思考神情,多麼專心緻志,那翻閱文件的手,動作多麼從容、多麼熟練! 偶爾突然焦躁不安地打一個呵欠,偷偷地很快看一眼手表(是不是快到午飯時間了?),這雙或那雙眼睛裡有時會出現淡淡的灰色陰影—隻有這些現象能說明在這沉悶的辦公室裡,這些人有多無聊和苦悶。

     克雷莫夫熟識的政治部第七科的一位指導員來辦公室裡看了看。

    克雷莫夫便和他一起到過道裡抽煙。

    “您回來啦?”指導員問。

    “是的,回來啦。

    ” 因為指導員沒有問他在斯大林格勒見到什麼和幹了一些什麼,他便開口問道: “你們政治部有什麼新聞?” 主要的新聞是,旅級政委在重新評定中終于得到了将軍頭銜。

    這位指導員帶着嘲笑的口氣說,托謝耶夫盼望這新的隊列頭銜,都急得生病了,因為他早就請軍隊裡最好的裁縫做好了将軍服,可是等呀等呀,莫斯科老是不給他将軍頭銜。

    有一種可怕的說法,說是在重新評定中有些團級和一級營政委将得到大尉和上尉頭銜。

     “您想想看,”這位指導員說,“像我這樣,在部隊的政工機關幹了八年,得一個尉官頭銜,能想得通嗎?” 還有一些新聞。

    政治部情報科副科長奉命回到莫斯科,回到總政治部,得到提拔,被任命為卡裡甯前方面軍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

     政治部的所有一級指導員以前是在科長級食堂就餐的,現在根據軍委委員指示,待遇與一般指導員相同,在普通食堂就餐。

    還有一道指示,要出差的人交出就餐券,也不發給他們幹糧。

    曾經為前線報社的詩人卡茨和塔拉拉耶夫斯基申請紅星勳章,但是根據謝爾巴科夫的新指示,前方新聞工作人員的獎勵必須通過總政治部,所以兩位詩人的材料又送到莫斯科,這時候前方的獲獎名單已經由司令員批過了,被批準的名單上的獲獎人已經在舉杯慶祝自己得政府獎了。

     “您還沒有吃飯吧?”這位指導員問道。

    “咱們一塊兒去吃飯。

    ” 克雷莫夫說,他還在等着辦手續。

     “那我先去了。

    ”指導員說。

    并且在臨走時很随便地開玩笑說:“要抓緊時間,要不然咱們就要上軍人商店食堂去拼命,去和非軍職人員,和打字員姑娘們一起吃飯了。

    ” 一會兒,克雷莫夫也辦好了手續,來到外面,吸了一口秋天的潮濕空氣。

     為什麼政治部主任用那樣陰沉的臉色迎接他?有什麼地方使這位主任不滿意?是克雷莫夫沒有完成任務?是政治部主任不相信克雷莫夫負傷,懷疑他膽怯?是因為克雷莫夫越過頂頭上司直接來見他,而且不是在接待時間,所以他生氣?是因為克雷莫夫兩次稱呼他“旅級政委同志”,而沒有稱呼他“少将同志”?也許,這與克雷莫夫無關,而是因為别的什麼事?是因為托謝耶夫沒有得到庫圖佐夫勳章?是收到了告知妻子生病的家信?誰又能知道,為什麼政治部主任這天上午心情這樣壞? 克雷莫夫在斯大林格勒待了幾個星期,已經不習慣這阿赫圖巴河中遊地方的情形。

    政治部領導人和同事們的冷漠目光,食堂服務員們的冷漠目光,他已經很不習慣了。

    在斯大林格勒可不是這樣! 黃昏時候他回到自己住的屋子。

    主人家的狗非常熱情地歡迎他。

    那狗好像是由不同的兩半拼成的:後面一半的毛是棕紅色的,而長長的頭是黑白相間的。

    狗的兩半都在表示歡迎:棕紅色的毛茸茸的尾巴不住地搖着,黑白相間的頭紮到克雷莫夫的手裡,用和善的棕色眼睛很親熱地看着他,在朦胧的暮色中,似乎是兩隻狗在和克雷莫夫親熱。

    狗和他一起進了過道。

    正在過道裡忙活的女房東很生氣地對狗說:“該死的,滾出去!”然後才像政治部主任那樣,陰沉着臉和克雷莫夫打招呼。

     住過了斯大林格勒那可親可愛的、用防雨布做門的土室,那潮濕的、煙氣騰騰的掩蔽所,他覺得這安靜的小屋、這罩了白枕套的枕頭、這挑花窗簾是那麼不舒服,那麼冷清。

     克雷莫夫坐到桌旁,開始寫報告。

    他寫得很快,偶爾查看一下在斯大林格勒的記錄。

    最不容易寫的是有關“6—1”号樓的情況。

    他站起來,在屋子裡踱了一會兒,又坐下來,馬上又站起來,走到過道裡,咳嗽了幾聲,聽了聽:鬼老婆子難道連茶水都不供應了?然後他用小罐子從桶裡舀了一些水,水很好喝,比斯大林格勒的水好多了。

    他回到屋裡,坐下來,手裡握着鋼筆,想了一會兒。

    然後他躺到床上,合上眼睛。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是格列科夫對他開了槍! 在斯大林格勒,他和人們的聯系和親近感總是越來越強,他在斯大林格勒呼吸非常輕松。

    在那兒沒有陰沉的、對他冷淡的目光。

    他進入“6—1”樓房,似乎更強烈地感受到列甯的氣息。

    可是他到那裡面以後,馬上就覺得他們對他嘲笑,不懷好意,他就生起氣來,要糾正他們的思想,吓唬他們。

    他為什麼要說起蘇沃洛夫?格列科夫對他開了槍!他今天感到特别孤獨,看到一些人的傲慢和高人一等的态度就受不了,他認為這些人不過是半文盲,是不幹正事的家夥,在黨内不過是乳臭未幹的小兒。

    在托謝耶夫面前立正站着有多難受啊!可以感覺出他那氣憤的、時而露出嘲笑、時而露出蔑視意味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