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7)

關燈
三十一 利斯和艾希曼在夜裡見了面。

    艾希曼有三十五歲左右。

    手套、帽子、靴子,這三樣表現徳國武裝力量的神氣、高傲和優越性的東西,跟黨衛軍領袖希姆萊所穿戴的完全一樣。

     利斯在戰前就認識艾希曼一家。

    他們是同鄉。

    利斯在柏林大學上學的時候,在報社以及後來在哲學雜志編輯部工作的時候,有時回故鄉去看看,常常見到中學時期的同學。

    有些人在社會浪潮中得勢了,後來浪潮過去,就消沉了,榮譽和物質享受又被别人撈去。

    可是年輕的艾希曼一直生活得很不起眼,很單調。

    凡爾登城下的炮聲,曾經似乎要來的勝利,失敗和通貨膨脹,國會裡的政治鬥争,繪畫、戲劇、音樂中左的和超左的流派的沖擊,新風尚的興起和衰落—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的單調生活。

     他做過外地一家公司的代理人。

    無論在家裡還是對待外人,他從不過分粗暴也不過分殷勤。

    人生的條條大路都被鬧哄哄的、指手畫腳的、敵視他的人群堵塞着。

    到處可以看到排擠他的又敏捷又機警的人,他們靈活老練,閃動着發亮的深沉的眼睛,帶着傲慢的神氣朝他冷笑……在柏林中學畢業之後,他沒有找到工作。

    柏林一些公司的經理和業主對他說,沒有空缺,可是艾希曼從旁邊了解到,有的公司沒接收他,卻接收了一個很不像樣的不知是什麼民族的人,也許是波蘭人,也許是意大利人。

    他想上大學,但是大學裡對人的态度很不公正,他上不了。

    他看到,考試人員一看見他的淺色眼睛和圓圓的臉、淺色的平頭、又短又直的鼻子,就沒有勁了。

    似乎他們喜歡的是長臉、黑眼睛、佝偻腰、窄肩膀的人,喜歡沒出息的人。

    回到外省老家的人不隻是他一個。

    這是很多人的命運。

    柏林一直有一類人,這一類的人在社會各個階層都有。

    但是這一類人大多數是在崇尚世界主義、失去民族特點的知識分子中間,他們不分德國人和意大利人,不分德國人和波蘭人。

     這是很特殊的一類人,是一個很奇怪的種族,他們最聰明,最有學問,最能冷眼旁觀。

    這類人所發出的朝氣蓬勃的、非侵略性的思想威力給予人的強烈感覺是可怕的。

    這種威力表現在這些人的奇怪的愛好中,表現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他們在生活中注意時髦,卻又不修邊幅,似乎不看重時髦;表現在他們對動物的熱愛中,喜愛動物卻與他們純粹的城市生活方式相結合;表現在他們的抽象思維能力方面,他們善于抽象思維的同時,卻又十分喜歡藝術和生活中粗犷的東西……這些人推進了德國的染料化學和氮合成化學,推進了強射線研究和優質鋼的生産。

    就因為他們,外國的學者、藝術家、哲學家和工程師們紛紛來到德國,但正是這些人最不像德國人,他們在全世界到處遊蕩,他們的友好交往完全不是德國需要的,他們的德國人特征太不鮮明。

     一個外地公司的職員怎麼能出人頭地呢,能夠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可是現在你瞧他手裡的文件,這文件在世界上隻有三個人知道,那就是希特勒、希姆萊、卡爾津布倫涅爾[16]。

    他把文件鎖進保險櫃,走出自己的辦公室。

    一部老大的黑色轎車正在門口等着他。

    衛兵向他敬禮,副官給他打開車門,黨衛軍少校艾希曼上了車。

    司機開大了油門,這部大馬力的警察要員專用車便飛馳起來,一路上隻見城裡的警察恭恭敬敬對汽車行禮,急急忙忙打開綠燈,汽車穿過一條條柏林街道,便上了公路幹線。

    冷雨,晨霧,喇叭聲,公路緩緩地盤旋轉彎。

     此刻,在斯莫列維奇,在果樹叢中是一座座幽靜的小房子,人行道上長着青草。

    在加爾季切夫商場的街道上,塗了紫色或紅色記号的肮髒的黃色爪子的母雞在灰土中跑來跑去。

    在基輔的波多爾區和瓦西裡科夫,在有很多肮髒的玻璃窗的多層樓房裡,樓梯被孩子和老人千萬次的步履磨得光光溜溜。

     在敖德薩,院子裡長着花皮懸鈴木,曬着花連衣裙、褂子和褲子,煮果醬的銅盆在火盆上冒着熱氣,還沒見過太陽的黑皮膚嬰兒在搖籃裡啼哭。

     在華沙,狹窄的六層樓房裡住着裁縫、裝訂工人、家庭教師、夜酒吧和咖啡館的歌手、大學生、鐘表匠。

     在斯大林道爾弗,傍晚農舍裡生起爐火,風從彼列科普方向吹來,夾帶着鹽味和暖和的塵土味,老牛哞哞叫着,晃悠着沉重的大頭…… 在布達佩斯,在法斯托夫,在維也納,在梅利托波爾和在阿姆斯特丹,在玻璃窗明淨如鏡的别墅裡,在工廠煙霧籠罩的房屋中,居住着猶太族的人們。

     集中營的鐵絲網、毒氣室的牆、防坦克壕的黃土把千千萬萬人聯接在一起,他們屬于各種各樣的年齡和職業,使用各種各樣的語言,具有各種各樣的生活和精神愛好,有信神的宗教狂熱分子,也有無神論的堅定信徒,有工人,有遊手好閑的人,有醫生和商人,有聰明人,有白癡,有小偷,有喜歡空想的人,有冷眼旁觀者,有好心人,有聖潔的人,也有卑劣的人,死神在等待着他們。

     警察要員的大馬力轎車一路奔馳着,在秋天的公路幹線上不停地轉着彎兒。

     三十二 他們是在夜裡見面的。

    艾希曼一面往辦公室走,一面很快地詢問着,徑直走進辦公室,坐到安樂椅上。

     “我的時間不多,最遲在明天我要上華沙去。

    ” 他已經去過集中營警備隊,和建築工地主任談過。

     “工廠的情況怎樣,您對福斯這個人的印象如何,據您看,這些化學家有水平嗎?”他很快地詢問着。

     艾希曼用他那長着粉紅色大指甲的白胖的手指翻閱着桌上的文件,不時地用自來水筆做記号。

    利斯覺得,艾希曼并不認為這事與其他事有什麼不同,雖然這種事情即便鐵石心腸的人也要發冷發怵的。

     利斯這幾天喝了很多酒。

    氣喘病加劇了,每天夜裡他感到心跳得厲害。

    但是他認為,酒精對身體的害處不如神經緊張的害處大,而他是時時刻刻處在神經緊張狀态中的。

     他很希望重新去研究那些敵視國家社會主義的著名活動家的思想,解答那些冷酷、複雜然而不用流血的問題。

    到那時候他就不再喝酒了,一天頂多抽上兩三支香煙。

    所以不久前一天夜裡他把一個蘇聯的老布爾什維克叫了來,跟他下了一盤政治棋,他回到卧室以後,沒用安眠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上午九點多鐘。

     在夜間視察毒氣室的時候,建設者們為艾希曼和利斯安排了一次别出心裁的小宴會。

    在毒氣室中間放一張小桌,擺上酒和菜,賴内克請艾希曼和利斯飲酒。

     艾希曼一見到這别出心裁的酒宴,就笑起來,說: “我樂意從命。

    ” 他把帽子交給自己的衛兵,就在桌旁坐下來。

    他的一張大臉忽然露出躊躇滿志的樣子,就像千千萬萬喜歡吃喝的男子坐上擺滿山珍海味的宴席那樣。

     賴内克站着斟好了酒,大家都端起酒杯,等着埃·希曼緻祝酒詞。

     在這水泥密閉室的寂靜中,在斟得滿滿的酒杯裡,有一種異常緊張的氣氛,利斯覺得,他的心簡直要經受不住了。

    他很希望高聲祝願德國理想早日實現的祝酒詞打破緊張的氣氛。

    但是緊張氣氛非但沒有打破,反而越來越緊張了。

    因為艾希曼正在吃火腿面包。

     “先生們,你們怎麼啦?”艾希曼問。

    “這火腿太好了。

    ” “我們在等待您的祝酒詞呢。

    ”利斯說。

     艾希曼端起酒杯。

     “祝咱們為黨國效勞取得更大勝利,依我看,這是最值得祝賀的。

    ” 隻有他一個人幾乎沒喝,而是吃了很多。

     早晨艾希曼穿着褲衩在打開的窗戶前做了一會兒早操。

    晨霧中露出一排排整齊的集中營棚屋。

    火車汽笛聲傳來。

    利斯一向不羨慕艾希曼。

    利斯沒有很高的職務,卻有很高的地位—在帝國保安總部裡都認為他是一個聰明人。

    希姆萊很喜歡和他交談。

    上層的人在大多數情況下盡可能不在他面前顯示自己官位高。

    他習慣于不僅在保安部門博得尊敬。

    到處都有帝國保安總部的影響和勢力:在大學裡,在兒童療養院院長的簽字中,在歌劇院招收年輕演員的考試中,在為春季畫展評選作品的時候,在國會選舉的候選名單裡。

     這裡是生活的軸心。

    黨之所以永遠正确,黨的道理或者沒有道理之所以能戰勝其他任何道理,黨的哲學之所以能戰勝其他一切哲學,主要靠國家秘密警察的工作。

    這真是一根魔杖!要是失手掉落了,魔力就消失了,偉大的演說家就會變為牛皮大王,學術巨著就會變為異端邪說。

    萬萬不能放下這根魔杖。

     利斯這天早晨看着艾希曼,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萌發了嫉妒心理。

    艾希曼在離開之前幾分鐘說: “利斯,咱們是同鄉呀。

    ” 他們談起他們喜歡去的故鄉城市的一些街道、飯館、電影院。

     “當然,有的地方我也沒有去過。

    ”艾希曼說。

    并且提到一個俱樂部,那地方他這個小業主的兒子過去是不能去的。

     利斯想換個話題,就問道: “請問,能不能大緻地有個數,準備處理多少猶太人?” 他以為,他的問題問得過頭了,也許,除了元首和希姆萊,世界上隻有三個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但是,在艾希曼回憶他年輕時在民主和風行世界主義的時代不得志的情形之後,利斯問他這種事,承認自己不知情,正是最恰當的時候。

     艾希曼回答了他。

     利斯非常震驚,又問一遍: “是幾百萬嗎?” 艾希曼聳了聳肩膀。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

     “咱們在學生時代不曾相識,非常遺憾,”利斯說,“如歌德說的,最好的是大學生時代。

    ” “我沒有做過柏林的大學生,我是在外地上學的,您用不着感到遺憾。

    ”艾希曼說。

    又補充說:“老鄉,這個數目我是第一次說出來。

    如果算上在貝希特斯加登[17]、帝國内閣和元首府那幾次,那這個數目總共說過七次或者八次。

    ” “我明白,我們不會在明天的報紙上看到這個數目的。

    ” “我指的就是報紙。

    ”艾希曼說。

     他帶着冷笑的神氣看了看利斯,利斯感到惶恐不安,因為他覺得艾希曼比他更聰明。

    艾希曼卻說: “除了咱們都是一個綠樹叢中的甯靜小城的同鄉以外,我對您說出這個數目,還有一個原因。

    我希望,它能使我們在今後的共同工作中很好地配合。

    ” “非常感謝,”利斯說,“應當好好考慮考慮,事情是十分重大的。

    ” “當然啦。

    這主意不光是我的。

    ”艾希曼豎起一個指頭朝着上面。

    “如果您能跟我合作,萬一希特勒失敗了。

    那咱們就一起上吊。

    ” “前景是十分美好的,值得考慮。

    ”利斯說。

     “可以設想,兩年後我們再坐在這房間裡的舒适的小桌旁,就可以說:我們用二十個月的時間解決了人類用二十個世紀沒有解決的問題!” 他們告别了。

    利斯目送着汽車。

     他對于人與人在國家中的關系有自己的觀點。

    在實行國家社會主義的國家中,生活不能自由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