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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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每一步都必須加以控制。

     為了指導人的呼吸、母親的感情,指導如何讀書、唱歌、夏天旅遊,領導工廠和軍隊,就需要有許多領導者。

    因為生活不能像野草一樣随便生長,不能像大海一樣随便翻騰。

    利斯認為,領導者可以分為四種性格類型。

     第一種類型:性格單純的人,一般缺乏敏銳的智慧和分析的能力。

    這些人從報紙和雜志上摘取口号和公式,從希特勒的講話、戈培爾的文章、佛朗哥和羅森堡的書中尋找理論根據。

    一旦感到失去支柱,就會不知所措。

    他們不考慮各種現象的聯系,在任何問題上都表現得激烈和偏執。

    他們不論對待哲學、國家社會主義的科學、似是而非的新發現,還是對待新戲劇的成就、新的音樂、國會選舉運動,都十分頂真。

    他們像小學生一樣,讀書死記硬背,聽報告、看書都要做筆記。

    他們的個人生活一般都十分簡樸,有時甚至很貧困,他們往往比其他類型的人更積極地響應黨的号召,離開家庭。

     利斯起初以為艾希曼正是屬于這種類型。

     第二種性格類型:聰明的無恥之徒。

    這些人知道魔杖是存在的。

    他們在可靠的朋友圈子裡譏笑很多人,譏笑新博士和碩士不學無術,譏笑各級長官的錯誤和習性。

    他們不譏笑的隻有領袖和崇高理想。

    這些人一般生活都很闊綽,他們有的是酒喝。

    這些人在黨内占據高位的比職位低的多。

    在下層當權的主要是第一種性格類型的人。

     利斯認為,在最高層掌權的是第三類性格的人。

    最高領導層掌權的不過八九個人,再有十五至二十人相配合。

    那兒另是一番天地,不再有什麼信條,可以自由地裁判一切。

    那兒不再有理想,隻看是否有利于我,隻求稱我心意,翻雲覆雨,心狠手辣,不惜任何手段。

     有時候利斯覺得,在德國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和他們的利益。

     利斯發現,頭腦簡單的人出現在最高層,往往标志着不祥事件的開端。

    這少數翻雲覆雨的高手們提拔一些恪守信條的人,為的是讓他們幹特别血腥的事情。

    恪守信條的老實人暫時會受到最高層的賞識和犒勞,但是等到完成了任務,一般都要銷聲匿迹,有時會落得和自己的犧牲者一樣的下場。

    最上層又是隻有幾個翻雲覆雨的高手了。

     第一種性格類型的老實人具有特别可貴的品質:他們具有人民性。

    他們不光摘引國家社會主義大師們的語句,也說人民的語言。

    他們的粗暴是人民的粗暴,農民的粗暴。

    他們說的笑話會在工人大會上引起一陣陣笑聲! 第四種性格類型:奉命行事的人。

    他們對信條、思想、哲學絲毫不感興趣,但也沒有什麼分析能力。

    國家社會主義黨給他們薪俸,他們就為黨效勞。

    他們追求的唯一的、最高的目标就是吃、穿、别墅、珠寶、家具、小汽車、冷氣設備。

    他們不大喜歡金錢,不相信金錢的可靠性。

     利斯向往最高領導層,希望和最高領導者交往,和他們接近,在高層裡,在玩弄心計、進行文的較量的地方,他感到得心應手,輕松自如,非常得意。

     但是利斯看到,在可怕的高層,在一些最高的領導者之上,在那一層之上還有一個隐隐約約、模模糊糊、不易理解、不依邏輯行事的世界,領袖希特勒就在這個最高世界裡。

     不知為什麼,許多無法結合的特點彙集于希特勒一身:他是許多高手的頭兒,是超級技師,特等裝修工,總監工,其陰險毒辣甚至超過他所有的親密助手的總和。

    利斯害怕的正是這一點。

    況且,在希特勒身上還有教條式的狂熱、宗教式的信仰和盲目性,又像老牛一樣的不講道理,這些特點利斯隻是在最低層的黨的領導者中間見到過。

    他是魔杖的創作者,是頭号聖人,同時又是極其愚昧和狂熱的信徒。

     現在,利斯目送着汽車漸漸遠去的時候,他覺得艾希曼忽然使他隐隐産生了一種又害怕又羨慕的感覺,過去使他産生這種感覺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德國人的領袖希特勒。

     三十三 重新建立起來的部隊在夜間秘密地朝斯大林格勒前線移動。

     在斯大林格勒西北,頓河中遊,新戰線的兵力越來越密集。

    一列列軍車就在草原上停靠,部隊在重新鋪好的鐵路沿線上下車。

     天一開始放亮,夜裡如奔騰的河流似的鐵路線就安靜下來,隻有淡淡的塵霧籠罩在草原上。

    白天,炮身用幹枯的野草和麥稭掩蓋着,似乎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這些與秋日的原野融為一體的炮身更沉靜的了。

    一架架飛機張着翅膀,像僵死的昆蟲似的停在機場上,上面覆蓋着網狀掩蔽物。

     在那幅全世界隻有幾個人能看到的地圖上,三角符号、菱形符号和圓圈一天比一天稠密,标志番号的數字也越來越稠密。

    這是新的西南戰線—也就是現在的進攻戰線—各部隊在編隊,聚集,開向出發的地界。

     坦克兵團和炮兵師避開硝煙彌漫的斯大林格勒,順着伏爾加右岸空曠的鹽堿地帶朝南開去,開向一處處安靜的河灣。

    軍隊渡過伏爾加河以後,在加爾梅克草原上,在湖汊之間的鹽堿地上駐紮下來,成千上萬的俄羅斯人說起他們都覺得奇怪的話……這是在戰場南邊,在加爾梅克草原上集結兵力,面對德軍的右翼。

    蘇軍最高指揮部正準備包圍保盧斯的斯大林格勒集團軍。

     一艘艘輪船、渡船和駁船在秋日的星光下,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把諾維科夫的坦克軍渡向斯大林格勒以南的右岸。

     成千上萬的人看到用白漆塗在鋼甲上的俄羅斯古代将領的姓氏:“庫圖佐夫”、“蘇沃洛夫”、“亞曆山大·涅夫斯基”。

     成千上萬的人看到,蘇聯的重炮、火箭炮和從盟國租借來的武器一齊向斯大林格勒湧去。

     雖然千百萬人看到了這樣的調動,集結大量兵力準備進攻斯大林格勒西北面和南面的行動還是在秘密中進行着。

     怎麼會出現這種事呢?德國人也知道這種大規模的調動。

    要遮掩是不可能的,就好比一個人走在草原上,遮不住草原上的風。

     德國人都知道蘇軍在向斯大林格勒調動,可是進攻斯大林格勒對于他們依然是秘密。

    每一個德軍的尉官隻要看到地圖上标出的蘇軍集結地點,都會猜出隻有斯大林、朱可夫和華西列夫斯基知道的蘇方的最高軍事機密。

     可是,德軍在斯大林格勒地區被圍,不論對德軍尉官們還是對德軍元帥們,都是非常突然的。

     這怎麼可能呢? 斯大林格勒依然沒有失守,雖然投入了大量兵力,德軍多次進攻依然沒有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而在消耗殆盡的蘇軍的一些團裡,也隻剩下幾十名戰士。

    這承擔起殘酷戰鬥的超級重負的少數人正是使德國人思想産生迷亂的原因。

     敵人不能設想,他們強大的兵力會被一小堆人打碎。

    在他們看來,蘇軍的後備力量似乎隻是在準備增援蘇聯守軍。

    在伏爾加河畔抗擊保盧斯集團軍進攻的戰士們成了斯大林格勒進攻戰的戰略家。

     而曆史的無情的魔力隐藏得還要深些。

    在這裡面,自由是可以産生勝利的。

    自由仍然是戰争的目的,而一旦觸碰到曆史有魔力的手指,它便成了曆史得心應手的工具。

     三十四 一個老婦人抱着一捆幹蘆葦朝家門口走去,她的陰沉的臉流露出一副操心的神氣。

    她從一部落滿灰塵的吉普車旁邊走過,又從軍部的一輛坦克旁邊走過,坦克上蓋着帆布,一個角緊靠着房子的闆牆。

    她瘦得皮包骨頭,樣子很不起眼,似乎再沒有什麼比這個從她家門前的坦克旁邊走過的老婦人更平常的了。

    可是,這個老婦人,還有此時在棚子底下擠牛奶的模樣平平的女兒,還有把一個指頭杵到鼻孔裡、看着牛奶從奶頭裡往外竄的她的淺色頭發的外孫,卻和駐紮在草原上的軍隊有重要關系,其重要程度超過世界上一切大事。

     所有這些軍隊上的人:軍部、集團軍司令部的少校,坐在黑糊糊的鄉下聖像下面抽香煙的将軍,在俄羅斯爐竈上燒羊肉的将軍們的炊事員,躲在倉庫裡用子彈和釘子做發卷兒的電話員姑娘,在院子裡對着洋鐵洗臉盆刮臉、一隻眼看着鏡子、一隻眼看着天空留意着敵機的坦克手們—這鋼鐵、電力和汽油組成的整個戰争世界,已成為一座座草原村莊長期生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對于老婦人來說,這裡還有一種不可分割的關系:她看到今天在坦克上的小夥子們,就想起夏天那些疲憊無神的小夥子,那些小夥子步行來到這裡求宿,一個勁兒擔驚害怕,夜裡都不睡,不時地到外面觀望。

     加爾梅克草原村落裡的這個老婦人,和在烏拉爾給後備坦克軍軍部送銅茶炊的老婦人,和六月間在沃羅涅日把麥稭鋪在地上讓上校睡覺、一面望着窗外紅紅的火光畫着十字的老婦人,都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不過這種關系已經習以為常,所以不論是要回屋裡生爐竈的老婦人,還是走出門來的上校,誰都沒有注意到。

     加爾梅克草原上異常甯靜,使人心曠神怡。

    這天早晨在柏林大街上走來走去的人是否知道,俄羅斯在這裡已經把自己的臉轉向西方,準備進攻和出擊了? 諾維科夫在台階上喚來司機哈裡托諾夫: “把我和政委的大衣帶上,咱們要很晚才能回來。

    ” 格特馬諾夫和涅烏多布諾夫走出門來。

     “涅烏多布諾夫同志,”諾維科夫說,“要是有什麼情況,您打電話給卡爾波夫,下午三點以後,就打電話給别洛夫和馬卡羅夫。

    ” 涅烏多布諾夫說:“會有什麼情況呢?” “那可說不定,也許司令員一下子來了呢。

    ”諾維科夫說。

     從太陽那邊出現了兩架鐵鳥,朝村子飛去。

    飛得越來越快,響聲越來越大,草原的安靜一下子就被打破了。

    哈裡托諾夫從汽車裡跳出來,朝倉房的牆根下跑去。

     “傻瓜,怎麼,躲起自己的飛機來啦?”格特馬諾夫喊道。

     這時候其中一架飛機用機槍朝村子掃射起來,另一架飛機投下一枚炸彈。

    呼嘯聲,轟隆聲。

    婦女尖叫起來,小孩子哭起來,爆炸掀起的土塊紛紛往地上落。

     諾維科夫聽到炸彈下落的嘯聲,彎了彎身子。

    有一小會兒,一切都籠罩在灰塵與硝煙中,他能看見的隻有和他站在一起的格特馬諾夫。

    接着涅烏多布諾夫的身影也從灰塵與硝煙中露了出來。

    他直着身子、昂着頭站在那裡,像是木雕的,隻有他沒有彎下身子。

     格特馬諾夫臉色有些灰白,但是又興奮,又快活,一面打褲子上的灰土,一面帶着洋洋得意的自誇口氣說: “沒什麼,還行,褲子還沒有濕,咱們的将軍甚至連動都沒有動呢。

    ” 然後格特馬諾夫和涅烏多布諾夫去看炸彈坑周圍的土飛得多麼遠。

    他們吃驚的是,遠處房屋上的玻璃大都碎了,最近的房屋上的玻璃卻好好的。

    他們又看了看倒下的籬笆。

     諾維科夫覺得這兩個第一次看到炸彈爆炸的人很有意思,看樣子他們吃驚的是,把這枚炸彈造出來,帶上天空又扔到地上,目的隻有一個:炸死格特馬諾夫的孩子的父親和涅烏多布諾夫的孩子的父親。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