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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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戰場上就幹這種事兒。

     格特馬諾夫坐上汽車以後,一個勁兒在談這次空襲,後來自己打斷自己的話,說: “諾維科夫同志,你聽我說這些話,也許覺得好笑,你遇到上千次轟炸,我這是頭一回呀。

    ”接着又換了話題,問道:“我問你,那個克雷莫夫好像被俘過吧?” 諾維科夫說:“克雷莫夫嗎?你問他幹什麼?” “我在方面軍司令部聽到說起過他,說得很有意思。

    ” “他被圍困過,至于被俘,好像沒有。

    說他什麼了?” 格特馬諾夫沒聽到諾維科夫的話,捅了捅司機的肩膀,說: “順着這條大路可以到第一旅旅部,不用過那條溝。

    你瞧,我在戰場上也是有眼力的。

    ” 諾維科夫已經習慣了,格特馬諾夫在交談時從來不跟着對方走:一會兒他自己說,一會兒提問題,一會兒又是他說,一會兒又問起什麼。

    似乎他的思想走的是沒有規律的曲線。

    不過,看起來好像是這樣,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格特馬諾夫常常談起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随身帶着很厚的一摞家人的照片,兩次派人上烏法去送東西。

    可是他馬上就愛上了衛生所那個很兇的黑發女醫生塔瑪拉·巴甫洛芙娜,而且愛得很深。

    有一天早晨維爾什科夫很痛心地對諾維科夫說:“上校同志,女醫生夜裡在政委那兒睡的,天快亮時候才出來。

    ” 諾維科夫說: “維爾什科夫,這不是您管的事。

    您别偷偷拿我的水果糖就好了。

    ” 格特馬諾夫不隐瞞他和塔瑪拉·巴甫洛芙娜的關系,就是這會兒在草原上,他也把肩膀靠在諾維科夫身上,小聲說: “諾維科夫同志,有一個小夥子愛上咱們的女醫生啦。

    ”他帶着親熱和惆怅的神氣看了看諾維科夫。

     “那是個政委。

    ”諾維科夫說着,拿眼睛瞟了瞟司機。

     “這也沒什麼,布爾什維克又不是和尚,”格特馬諾夫小聲說,“你要知道,我這個老糊塗蛋愛上她啦。

    ” 他們沉默了幾分鐘。

    格特馬諾夫又說起話來,似乎剛才說那一番推心置腹、親密無間的話的不是他。

     “諾維科夫同志,你到了你熟悉的前方環境裡,一點沒有瘦。

    可是,就拿我來說,我天生是做黨的工作的材料。

    我是在最艱難的一年到州黨委工作的,如果是别人,會累出肺痨病的:糧食計劃沒有完成,斯大林同志兩次打電話找我,可是我即使有點兒不自在,照樣發胖,就像在療養院一樣。

    你現在就是這樣。

    ” “鬼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材料,”諾維科夫說,“也許,我當真是打仗的材料吧。

    ” 他笑起來。

     “我發現,一看到什麼有趣的事兒,我首先就想,别忘了對葉尼娅說說。

    剛才德國佬向你和涅烏多布諾夫扔下第一顆炸彈,我就想:一定要對她說說。

    ” “要作政治彙報嗎?”格特馬諾夫問道。

     “就是,就是。

    ”諾維科夫說。

     “老婆嘛,當然啦,”格特馬諾夫說,“老婆總是最親近的。

    ” 他們來到第一旅駐地,下了汽車。

     在諾維科夫的腦子裡經常有一長串的人、姓名、地名、大大小小的任務、明白的事和不明白的事、下達的和取消的指示。

     夜裡他有時忽然醒來,犯起愁來,他很懷疑:該不該進行超出瞄準器射程标尺刻度的遠程射擊?在行進中射擊是否合适?各排排長是否能迅速而準确地判斷戰局的變化,獨立決策,瞬息間發出命令? 然後他想象,一隊一隊的坦克沖破德軍和羅馬尼亞軍隊的戰線,沖進缺口,進行追擊,和強擊航空大隊、自行炮隊、摩托化步兵和工兵聯合在一起,不斷地向西推進,奪取渡口、橋梁,繞過布雷區,攻向敵人防禦中心。

    他高興激動得把兩條光光的腿從床上蕩下來,坐在黑暗中,興奮得喘粗氣。

     他從來不想把夜裡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訴格特馬諾夫。

     他在草原上比在烏拉爾的時候更經常對格特馬諾夫和涅烏多布諾夫感到惱火。

     他在心裡說:“你們是專揀甜餅子吃的。

    ” 他已經不是一九四一年那樣子了。

    他比以前喝酒喝得多。

    他常常罵娘,常常發火。

    有一次他差點對燃料供應處處長動手。

     他看到,有些人很怕他。

     “他媽的誰知道我是不是天生打仗的材料,”他說,“不過頂好還是跟自己喜歡的娘們兒住在森林小屋裡。

    白天去打打野味,晚上回來。

    她做好了吃的,吃過就睡覺。

    戰争可是不能養活人。

    ” 格特馬諾夫側歪着頭,仔細看了看他。

     第一旅旅長卡爾波夫上校圓滾滾的臉,紅頭發,晶亮的藍眼睛,這樣的眼睛隻有頭發很紅的人才有。

    他在戰地無線電台旁邊碰到了諾維科夫和格特馬諾夫。

     他的作戰經曆有一段時間和西北戰線的戰鬥有關系;在那裡,卡爾波夫不止一次把自己的坦克埋到土裡,把坦克變成固定的火力點。

     他和諾維科夫、格特馬諾夫一起朝第一團駐地走去,那神氣就好像他是主要首長,他的動作是那樣從容。

     從他的體質來看,似乎他應該是一個喜歡喝酒和美食的和氣人。

    但他卻是另外一種性格:不愛說話,對人很冷淡,器量又小,又多疑。

    他從不熱情招待客人,是一個出了名的小氣鬼。

     格特馬諾夫稱贊了他們為坦克和大炮挖掘掩蔽所的認真态度。

     這位旅長什麼都考慮到了,既考慮了坦克威脅的方向,又考慮到側翼進逼的可能性,他隻是沒有考慮到,即将開始的戰鬥可能讓他帶領全旅迅速地沖進缺口,轉向追擊。

     諾維科夫看到格特馬諾夫又點頭又說話表示贊許,十分生氣。

     可是卡爾波夫就好像故意給諾維科夫火上澆油似的,說: “上校同志,請允許我來說說。

    在敖德薩我們就隐蔽得很好。

    那天傍晚我們發起反攻,狠狠打了羅馬尼亞人一頓,到夜裡遵照集團軍司令員的命令,我軍像一個人似的進入海港,上了輪船。

    羅馬尼亞人到上午十點鐘才猛醒過來,急忙進攻已被我們遺棄的戰壕,可是我們已經在黑海上的輪船上了。

    ” “你們現在面對的不是羅馬尼亞人的空戰壕啊。

    ”諾維科夫說。

     卡爾波夫能不能在進攻時期日日夜夜地往前沖,把敵人的作戰部隊、防禦中心抛在後面?……能不能不顧自己的前方後背、左右側翼,一心隻想着追擊,一直往前沖?他不是那種性格,不是的。

     周圍的一切依然帶着已經過去的暑熱的痕迹;奇怪的是,空氣如此涼爽。

    坦克手們幹着士兵們的家常事:有的把小鏡子擱在炮塔上,坐在鋼甲上刮臉,有的在擦槍,有的在寫信,有的在地上鋪了帆布,在上面打撲克牌,有一大堆小夥子閑着沒有事兒,圍着一位衛生員姑娘說笑。

    在遼闊的天空下、廣袤的大地上的這幅平常的畫面,充滿了黃昏前的惆怅情調。

     這時候,一位營長朝着走到跟前的三位首長跑來,一面跑一面抻平制服上衣,尖聲喊着: “全營立正!” 諾維科夫就像和他作對似的,回答說: “稍息!稍息!” 在政委随便說着話走過的地方響起笑聲,坦克手們互相看了看,他們的臉顯得更快活了。

    政委問一些人,離開烏拉爾的姑娘,心裡什麼滋味;又問,是不是一寫信就寫很多張紙;還問,在草原上能不能天天收到《紅星報》。

     政委狠狠批評了軍需官。

     “弟兄們今天吃的什麼?昨天吃的什麼?前天吃的什麼?你這三天也是吃大麥米加青番茄湯嗎?好吧,把炊事員叫來,”他在坦克手們的一片笑聲中說,“讓他說說,他給軍需官做什麼吃的。

    ” 他一再詢問坦克手們的生活條件和生活情形,好像是責備隊列軍官不關心士兵生活: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兒,光知道操心戰術,戰術。

    ” 軍需官是一個痩痩的人,穿着落滿灰土的膠布靴子,一雙手通紅通紅的,好像洗衣婦的手,剛剛在冷水裡涮過衣服。

    他站在格特馬諾夫面前,不住地咳嗽。

     諾維科夫可憐起他來,就說: “政委同志,咱們是不是一塊兒從這兒上别洛夫那兒去?” 格特馬諾夫從戰前起,就不愧是一個很好的群衆工作者和領導者。

    他一開始說話,人們就開始笑,他的話簡單明了,生動活潑,還常常帶上幾句粗話,一下子就會抹掉州委書記和穿着肮髒工裝的普通人之間的界限。

     他常常關心生活問題:是不是能按時領到工資,鄉村商店和工人合作社有沒有次貨,宿舍裡暖氣設備好不好,田間宿營地是否築好了爐竈? 他和上了年紀的工廠女工和農莊女莊員說話特别随便,特别和善,大家都很欣喜地看到,書記是人民的勤務員,他常常嚴厲地批評管供應的人,批評公共宿舍的保衛人員,如果工廠廠長和農機站站長不關心幹活兒的人,他也一樣毫不留情地譴責。

    他是農民的兒子,自己也在工廠裡做過鉗工,工人們都能感覺到這一點。

    但是他在自己的州黨委辦公室裡操心的卻總是他對國家負的責任,莫斯科的憂慮是他的主要憂慮;關于這一點,大工廠的廠長們知道,農村區委書記們也知道。

     “你在破壞國家的計劃,明白嗎?黨證你想要不要?你可知道,黨委托給你的是什麼?還有什麼說的?” 在他的辦公室裡,沒有人笑,沒有人說玩笑話,也不談公共宿舍裡的開水或者車間的綠化。

    在他的辦公室裡批準硬性的生産計劃,談的是提高生産定額,談的是住房建築暫緩進行,要把腰帶勒得更緊些,更堅決地降低成本、提高零售商品價格。

     當他在州黨委主持會議的時候,特别能顯示出這個人的本事。

    在這些會議上常常會出現一種感覺,所有的人不是帶着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到他的辦公室裡來的,而是為了來幫助格特馬諾夫,整個會議進程事先已經由格特馬諾夫的毅力、智慧和意志安排定了。

     他說話聲音不高,從容不迫,他相信聽他說話的人都在專心地聽着。

     “你說說你那個區的情形,同志們,咱們讓農業專家發發言。

    如果你,彼得·米海洛維奇,能補充補充,就更好啦。

    讓拉齊科說說吧,他在這方面不是十分順利。

    你,羅季昂諾夫,我看出來啦,也想發發言;同志們,依我看,問題很清楚啦,可以做結論啦,我想,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

    同志們,這兒有一份決議草案,羅季昂諾夫,你念念吧。

    ” 羅季昂諾夫本來想表示懷疑,甚至想争論争論的,這一來就很用心地念起決議,一面側眼看着會議主席,擔心自己是不是念錯了字句。

     “就這樣吧,同志們都沒有意見。

    ” 不過,最了不起的是,格特馬諾夫在要求各個區委書記完成計劃的時候,在削減農莊勞動日可憐的報酬的時候,在降低工人工資的時候,在要求降低成本、提高零售價格的時候,在很感動地和農村婦女談話,表示同情她們生活困難的時候,在看到工人住房擁擠表示難過的時候,他都能顯得很真誠,很自然。

     這是很難理解的。

    不過,難道現實中所有的事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