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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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沃瓦羅夫一看見别廖茲金,就高興得罵起娘來,并且跑了過來。

     别廖茲金就問起來: “和各營有聯系嗎?被圍的大樓怎樣了?鮑丘法羅夫怎麼樣?我剛才和德爾金就像落進老鼠夾子裡,不見光,也沒有聯系。

    誰活着,誰死了,我們的人在哪兒,德國佬在哪兒,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快把情況說一說!你們在戰鬥的時候,我們還在那兒唱着歌。

    ” 皮沃瓦羅夫說起傷亡情況,說“6—1”大樓裡的人都完了,全犧牲了,那個好搗亂的格列科夫也死了,隻活下來兩個人,一名偵察兵和一個民兵老頭子。

     但是這個團經住了德軍的打擊,活下來的人還活着。

     這時候電話機發出聲音,團部裡的人看了看電話員,從他的臉色看出來,這是斯大林格勒最高指揮官打來的電話。

     電話員把話筒遞給别廖茲金,聽得很清楚,掩蔽所裡安靜下來的人都聽出了崔可夫那粗大而低沉的聲音: “是别廖茲金嗎?你們的師長負傷了,副師長和參謀長都犧牲了,我命令您擔任師長職務。

    ” 稍停之後他用又慢又重的聲音說: “你在空前艱難、危險的情況下率領全團作戰,頂住了進攻。

    謝謝你。

    好同志,我擁抱你。

    祝你成功。

    ” 在拖拉機廠各車間裡的戰鬥開始了。

    活着的人還活着。

     “6—1”樓房無聲無息。

    再也聽不到從瓦礫堆裡打出來的槍聲。

    顯然,空襲的主要力量對準了這座樓房,斷垣殘壁倒塌了,石頭堆被掃平了。

    德軍坦克借這座破樓的瓦礫堆做掩護,向鮑丘法羅夫營開了火。

     不久前還在殘酷無情地打擊德軍,使德國人感到害怕這座樓的廢墟,如今卻成了他們的安全地帶。

     從遠處看,那一個個紅紅的磚堆很像是一塊塊老大的冒熱氣的生肉,身穿灰綠軍服的德國兵嚷叫着,很起勁地在被摧毀的樓房的磚堆中間跑來跑去。

     “你指揮這個團吧。

    ”别廖茲金對皮沃瓦羅夫說。

    又說:“整個戰争期間上級都對我很不滿意。

    可是現在,我在地下閑待了一陣子,又唱了歌兒,可是你瞧,又得到崔可夫的感謝,又撈到師長頭銜,這可不是玩兒的。

    現在我可是不能放過你。

    ” 但是德國佬沖過來了,沒工夫開玩笑了。

     二十五 在寒冷的下雪的日子裡,維克托帶着妻子和女兒來到莫斯科。

    弗拉基米羅芙娜不願意廠裡的化驗工作中斷,就留在了喀山,雖然維克托已經在奔走,設法把她安置在卡爾波夫研究院。

     這些天是很奇怪的—心裡又高興又惶惶不安。

    似乎德國人依然很可怕,很強大,他們正準備新的猛烈的進攻。

     戰争似乎還未見轉機。

    但是人們想回莫斯科已經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政府開始組織一些單位複員回莫斯科,也是合乎情理的了。

     人們已經隐約感覺出戰争的春天即将到來的信息。

    不過,首都在戰争的第二個冬天裡依然顯得冷清,凄涼。

     人行道上肮髒的雪堆像一座座小山。

    郊區的街巷間,一條條小道像鄉間小徑一樣,連接着從居民家門口到電車站與商店的通路。

    很多窗子裡伸出冒煙的羅馬尼亞式鐵煙囪,牆上覆蓋了一層熏得黃黃的冰淩。

     身穿小皮襖、頭上裹圍巾的莫斯科人顯得很土氣,很像鄉下人。

     在從車站回家的路上,維克托坐在貨車車廂裡的行李上,打量着坐在旁邊的娜佳陰沉的臉,問道: “怎麼,小姐,你在喀山想象的莫斯科不是這種樣子吧?” 娜佳因為爸爸摸到了她的心思,很生氣,就什麼也沒有回答。

     維克托就給她講解起來: “人類不懂得,他們建起的城市并不是大自然本來就有的一部分。

    人類為了保護文明,必須驅除野狼,清除冰雪,鏟除雜草,因此就不能放下武器、鐵鍬和掃帚。

    如果他們馬虎大意,閑散一兩年,那可就糟了,野狼會從森林裡跑出來,雜草到處生長,城市會被冰雪堵塞,到處是灰塵。

    已經有多少大城市被塵土、積雪和荒草淹沒了啊。

    ” 維克托很希望跟撈外快的司機一起坐在駕駛室裡的柳德米拉也能聽到他的高論,就把身子探到車廂攔闆外面,對着開了一半的小窗孔問道: “柳德米拉,你坐得舒服嗎?” 娜佳說: “不過是掃院子的人沒有掃雪,這跟毀滅文化有什麼關系?” “你這傻孩子,”維克托說,“你看看這一堆堆的冰。

    ” 汽車很猛烈地颠簸了一下,車廂裡所有的箱子和包裹一下子蹦了起來,維克托和娜佳也跟着蹦了一下。

    他們對看了一下,笑了起來。

     奇怪,很奇怪。

    他何曾想到,在戰争的痛苦年月裡,在喀山逃難的時候,他會取得他最大、最重要的成就? 他們在進入莫斯科的時候,似乎隻能感到得意和興奮,也許隻有懷念安娜·謝苗諾芙娜、托裡亞、瑪露霞,懷念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的犧牲者的痛苦心情,會和歸來的喜悅心情交織在一起,填滿人的心靈。

     然而,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樣。

    在火車裡,維克托常常因為一些小事發火。

    他生氣的是,柳德米拉老是睡覺,也不看看窗外她兒子保衛過的土地。

    她在睡夢中大聲打呼噜。

    一名傷兵從車廂裡走過,聽到她的呼噜聲,說:“哎喲,打得真帶勁兒!” 他很生娜佳的氣:媽媽專揀她吃剩的東西吃,她也就毫不客氣地在包裡挑選烤得最好的餅子。

    在火車裡她學會了對爸爸使用一種戲弄和嘲笑的腔調。

    維克托聽到她在旁邊一個單間裡說:“我爸是個老大的音樂迷,自己也能胡亂彈一彈鋼琴。

    ” 同車廂的人談莫斯科的下水道和暖氣設備,談到那些無憂無慮的人不必按莫斯科的轉帳單付錢,無需像沒有公房住的人那樣付房租,還談到往莫斯科帶什麼樣的食品比較合算。

    維克托聽到談生活問題就生氣,可是他也談了房屋管理和自來水問題,在夜裡睡不着的時候,他又想到在莫斯科登記領取供應品的問題,又想到電話是不是已經被拆除了。

     一個很兇惡的女列車員在打掃車廂的時候,從座位下面掃出維克托扔的一根雞骨頭,就說: “哼,簡直是豬,還自以為是有文化的人呢。

    ” 在穆羅姆,維克托和娜佳在站台上散步,從兩個身穿羊羔皮領子大衣的年輕人身邊走過。

    其中一個年輕人說: “大英雄疏散回來啦。

    ” 另一個解釋說: “大英雄要趕回去領取保衛莫斯科獎章呢。

    ” 在卡納什車站,火車在迎面開來的一列裝運犯人的軍車旁邊停下來。

    押車兵在軍車旁邊走來走去,犯人們将一張張蒼白的臉貼在小小的、裝了鐵欄杆的窗戶上,叫喊着:“抽煙……”,“給點兒黃煙吧……”押車兵罵着,把犯人從窗口趕開去。

     黃昏時候,維克托走到索科洛夫夫婦所在的車廂裡。

    瑪利亞頭上裹着花頭巾,正在鋪床,讓丈夫睡下鋪,自己睡上鋪。

    她很擔心丈夫是不是舒服,維克托問她什麼,她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她甚至都沒有問柳德米拉身體好不好。

     索科洛夫打着呵欠,說是車廂裡太悶,弄得他一點精神也沒有了。

    維克托看到索科洛夫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表示高興,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感到特别生氣。

     維克托說: “我這輩子頭一次看到,丈夫讓妻子爬上鋪,自己睡下鋪。

    ” 他說這話用的是很氣憤的口氣,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這種情況為什麼使他這樣生氣。

     “我們一直是這樣,”瑪利亞說,“他在上鋪總感到氣悶,我倒是無所謂。

    ”她吻了吻索科洛夫的鬓角。

     “好啦,我走了。

    ”維克托說。

    索科洛夫夫婦沒有挽留他,他又很生氣。

     夜裡車廂裡很悶。

    想起喀山,想起卡裡莫夫、弗拉基米羅芙娜,想起和馬季亞羅夫談的話,想起在大學裡的小小的房間……過去維克托上索科洛夫家去,議論政治的時候,瑪利亞的眼睛多麼親切,多麼動情啊。

    不像今天在車廂裡這樣漠然,這樣疏遠。

     “鬼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自己睡在下面,下面又舒服又涼爽。

    這算什麼道理?”他在心裡說。

     他一向認為瑪利亞在他認識的女人當中是最好的女人,又溫柔,又善良。

    現在他生她的氣了,就在心裡想道:“就像是一隻紅鼻子母兔。

    索科洛夫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又懦弱,又拘謹,同時又自負得不得了,城府很深,又愛記仇。

    是的,實在夠她受的。

    ” 他怎麼也睡不着,試着想想即将和朋友們,和契貝任見面的情形—很多人已經知道他的研究成果了嘛。

    他見到的将是什麼樣的情形呢?他是勝利歸來的啊。

    古列維奇和契貝任會對他說什麼呢? 他想,能夠詳詳細細地掌握新的試驗裝備性能的馬爾科夫再過一個星期才能到莫斯科來,他不來還不能開始工作。

    糟糕的是,索科洛夫和我都是瘸子:隻能動腦子,不能動手…… 唉,好一個勝利者,勝利者! 但是這些想法懶懶地接續着,漸漸斷了。

     他眼前出現了叫喊着“要抽煙”,“給點兒黃煙”的人們,出現了管他叫“大英雄”的兩個年輕人。

    波斯托耶夫當着他的面對索科洛夫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索科洛夫說了說年輕物理學家蘭傑斯曼的研究情況,波斯托耶夫就說:“蘭傑斯曼又算什麼,維克托·帕夫洛維奇的第一流發現才真正能震動世界呢。

    ”他把索科洛夫抱住,又說:“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咱們是蘇聯人。

    ” 電話還通嗎,煤氣還有嗎?難道一百多年前的人在躲避拿破侖之後回莫斯科的時候,也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嗎?…… 汽車在樓房大門口停下來。

    于是維克托一家人又看到了自家的一套住房的四個窗戶,窗玻璃上還保留着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