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5)

關燈
夏天貼的藍色紙條,又看到了大門,看到人行道邊的菩提樹,看到“牛奶店”的招牌、房管處門上的牌子。

     “電梯恐怕還沒有開,”柳德米拉說,并且轉臉朝着司機問道,“同志,您能不能幫我們把東西送到三樓?” 司機回答說: “怎麼不行,可以。

    不過,您要給我一些面包,算是腳力。

    ” 把汽車上的東西卸下來,留下娜佳看東西,維克托和妻子朝樓上走去。

    他們慢慢地朝上走,感到很驚奇,因為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二樓那包了黑漆布的門、那熟悉的郵箱都是老樣子。

    多麼奇怪啊,街道、房屋,幾乎已經忘記的許多東西都沒有消失,這不是,這一切又出現在眼前,人又置身其中了。

     有一次,托裡亞不願等電梯,跑上三樓,從上面對着維克托叫喊:“哈,我已經到家了!” 維克托對妻子說: “咱們在樓梯口歇一會兒,你都喘不上氣來了。

    ” “天啊,”柳德米拉說,“這樓梯髒成什麼樣子啦。

    明天我就找房管處,叫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組織人打掃打掃。

    ” 終于他們夫妻兩人站到自己的家門口了。

     “也許,你想親手開開門吧?”維克托問。

     “不,不,你開吧,你是戶主嘛。

    ” 他們走進房裡,沒有脫大衣,在各個房間裡走了一遍。

    她用手試了試暖氣片,拿起電話筒,吹了吹,說: “電話還能打通!” 然後她走到廚房裡,說: “也有自來水,這麼說,衛生間還能用。

    ” 她走到煤氣爐跟前,試了試煤氣爐開關,煤氣是關着的。

     天啊,天啊,一切都還在。

    敵人被擋住了。

    他們回到自己家裡來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一日那個星期六,好像就是昨天。

    好像一切都沒變,好像一切都變了!是另外一些人回到家裡,他們已經是另外一種心情,另外一種命運,他們生活在另外一個時代。

    為什麼這樣心神不甯,這樣平淡無味?為什麼已經逝去的戰前生活顯得那樣美好,那樣幸福?為什麼要這樣操心明天的事—憑票供應,戶口登記,用電限額,電梯開不開,訂報紙?……到夜裡又可以在自己的床上聽熟悉的鐘聲了。

     他跟在妻子後面走着,忽然想起他在夏天來莫斯科的情形,想起和他在一起喝酒的俊俏的尼娜,空酒瓶現在還放在廚房裡的水槽旁邊呢。

     他想起他看過諾維科夫上校帶來的媽媽的信之後的那個夜晚,想起自己突然上契裡亞賓斯克的情形。

    他就是在這兒吻尼娜的,她有一隻發卡掉下來,他們怎麼找也找不到。

    他心慌起來,擔心那隻發卡現在出現在地闆上,也說不定,尼娜把口紅和香粉盒忘在這裡了。

     但是這時候,司機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把箱子放下來,打量了一下房間,問道: “整個這一套房都是你們家住的嗎?” “是的。

    ”維克托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說。

     “我們家六口人才住八平米呢,”司機說,“我老婆在白天趁大家都去幹活兒的時候睡覺,夜裡她就在椅子上坐着。

    ” 維克托走到窗前,看到娜佳站在汽車旁堆行李的地方,又蹦又跳,還用嘴呵着手指頭。

     好娜佳,可憐的女兒,這就是你的家。

     司機把裝食物的口袋和裝被褥的大布袋扛進來,就在椅子上坐下來,卷起煙卷兒。

    看樣子,他當真關心居住問題,一再地和維克托談起衛生設備和區房管局的人貪污受賄。

    這時廚房裡的鍋子響了幾聲。

     “這就燒飯啦。

    ”司機說,并且朝維克托擠了擠眼睛。

    維克托又朝窗外看了看。

     “這就好了,好了,”司機說,“可是等到在斯大林格勒打垮了德國佬,大家都從疏散的地方回來,房子就更不夠住了。

    不久前我們有一個工人受過兩次傷以後回到工廠裡,不用說,房子被炸毀了,他帶着一家人住到沒人住的地下室裡,老婆懷着孩子,兩個孩子都害肺病。

    地下室裡灌進了水,水到了膝蓋以上。

    他們把木闆鋪在闆凳上,從床上到桌子邊,從桌子邊到爐邊,都從木闆上走。

    于是他到處要求解決住房問題,黨委會、區委會都找過,也給斯大林寫過信。

    都答應解決,答應隻是答應。

    一天夜裡他帶上老婆、孩子和破爛東西住進五樓一個房間,是區蘇維埃的機動房間。

    房間有八點四三平方米。

    這一下子事情鬧大了!檢察長把他傳了去:要麼在二十四小時内搬出去,要麼判五年徒刑,兩個孩子交保育院。

    這一來,他怎麼辦?他在戰争中得過五顆勳章,現在他把五顆勳章紮在胸膛上,紮進肉裡,就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在車間裡上了吊。

    大夥兒發現了,馬上把繩子割斷。

    救護車把他送進醫院。

    這一來,馬上給他發了住房證,他目前還在醫院裡呢,不過總算他走運,房間雖小,可是好歹有了個窩兒。

    結果還不壞。

    ” 司機剛說完他的故事,娜佳就走了進來。

     “要是東西被偷了,誰負責任?”司機問。

     娜佳聳了聳肩膀,就一面呵着凍僵的手指頭,在幾個房間裡轉悠起來。

     娜佳一走進房間來,就惹爸爸生氣了。

    “你哪怕把領子放下來也好。

    ”維克托說。

     但是娜佳沒有理睬,卻朝着廚房叫道: “媽媽,我餓死啦!” 這一天柳德米拉表現出非凡的精力和幹勁兒,維克托簡直覺得,她如果把這股勁頭兒用在軍事上,德國佬一定會從莫斯科後退一百公裡。

     管道工接通了暖氣,管道完全正常,雖然不怎麼熱。

    找煤氣工人卻很不容易。

    柳德米拉打電話給煤氣管道主任,管道主任從搶修隊派來一名工人。

    柳德米拉把所有的煤氣爐都點着了,把烙鐵放上去,雖然火力不大,但是坐在房裡可以不穿大衣了。

    在司機、管道工、煤氣工忙活過一陣子之後,裝面包的口袋就輕飄飄的了。

     柳德米拉做家務事一直忙到很晚時候。

    她把破布纏到刷子上,把天花闆和牆上的灰土都掃幹淨了。

    又把吊燈架上的灰土揩幹淨了,把幹枯了的花拿到黑黑的過道裡,清掃出很多垃圾、舊紙、破布;娜佳也一面嘟哝着,幫着提出去三桶髒水。

     柳德米拉把廚房和餐室裡的家什都洗了一遍,維克托也在她的指揮下擦洗碟子、叉子和刀子,茶具卻不放心讓他擦洗。

    她又開始擦洗浴室,在爐子上煉油,挑揀從喀山帶來的土豆。

     維克托給索科洛夫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瑪利亞,她說: “我叫他睡了,一路上他很疲乏,不過,如果有什麼急事,我把他叫醒。

    ” “不,不,我沒有事,隻是想和他聊聊。

    ”維克托說。

     “我覺得太幸福啦,”瑪利亞說,“一個勁兒想哭呢。

    ” “上我們家來玩兒吧,”維克托說,“您怎麼樣,晚上有空嗎?” “今天哪兒行啊,”瑪利亞笑着說,“柳德米拉有多少事兒,我也有多少事兒。

    ” 她問了問用電限額和自來水管道方面的事,他忽然很不禮貌地說: “我馬上把柳德米拉叫來,讓她來和您談自來水問題。

    ”馬上又故意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您不來,真遺憾,實在遺憾,要不然咱們可以念念福樓拜的長詩《馬克斯和莫裡茨》了。

    ” 但是她沒有理睬他的玩笑,說: “我等一會兒再給您打電話。

    柳德米拉收拾房間有多麼忙,我也有多麼忙。

    ” 維克托明白,她聽到他的不禮貌的腔調生氣了。

    他忽然很想上喀山去。

     人究竟有多麼奇怪啊?維克托打電話找波斯托耶夫,他們家的電話卻打不通。

    他打電話找物理學博士古列維奇,鄰居接電話說,古列維奇上索科裡尼基妹妹家去了。

    他打電話找契貝任,卻沒有人接電話。

     忽然電話鈴響起來,有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要娜佳接電話,但是這時候娜佳倒垃圾桶去了。

     “是誰找她?”維克托一本正經地問。

     “沒要緊事兒,是一個熟人。

    ” “維克托,别在電話裡閑扯吧,來幫我把櫃子搬一搬。

    ”柳德米拉喊道。

     “我跟誰閑扯?在莫斯科還沒人跟我閑扯呢,”維克托說,“你最好還是給我弄點兒吃的。

    索科洛夫已經吃過飯,睡覺了。

    ” 似乎柳德米拉把家裡搞得更亂了:到處堆着衣服,從櫥子裡拿出來的家什擺在地闆上;又是鍋子,又是盆,又是口袋,想在各個房間裡和走廊裡走走,卻走不通。

     維克托以為柳德米拉開頭會有一段時間不上托裡亞的屋裡去,他估計錯了。

    她的眼裡流露着操心的神氣,臉紅紅的,她說: “維克托,你把這隻中國花瓶放到托裡亞的屋裡,放到書櫥上,我洗幹淨了。

    ” 電話鈴又響了,他聽到娜佳說: “你好……我哪兒也沒有去,剛才我媽叫我倒垃圾去了。

    ” 柳德米拉催促他說: “維克托,幫幫我吧,别睡覺,還有這麼多事情!” 女人有多麼強大的本能,這種本能多麼頑強又多麼單純。

     到晚上,一切整理就緒了,房間裡暖和了,又呈現出戰前原有的樣子。

     晚飯是在廚房裡吃的。

    柳德米拉烙了餅,又用下午燒的米飯當餡做了餡餅。

     “剛才是誰給你打電話?”維克托問娜佳。

     “噢,是一個男孩子,”娜佳回答說,并且笑了起來,“他打電話已經打了四天了,終于打通了。

    ” “你怎麼,是在和他通信嗎?事先告訴他了你要回來嗎?”柳德米拉問道。

     娜佳氣得皺了皺眉頭,一個肩膀動了動。

     “可是,哪怕有一隻狗給我打打電話也好啊。

    ”維克托說。

     夜裡,維克托醒了。

    柳德米拉穿着内衣站在開着的托裡亞的房間門前說: “你瞧,我的托裡亞,我一下子都收拾好了,你的屋裡也收拾好了,就跟沒有打仗一樣,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