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4)

關燈
十六 世間大多數人都不想為“善”下個定義。

    什麼是善?什麼人需要善?什麼人行善?有沒有通用的善,可以施之于一切人、一切民族、一切情況?或者,對我是善,對你就是惡,對我的民族是善,對你的民族就是惡?善是不是永久的、永遠不變的,還是昨天的善今天就成為惡,昨天的惡今天就是善? 最後審判的時刻總是要到的,思考善與惡的不應隻是哲學家和傳教士,應該是所有的人,有知識的人和沒有知識的人。

     幾千年來人類有關善的概念是否有過變化?有沒有像福音書的聖徒所說的,不分希臘人與猶太人,不分階級、民族、國家,對于所有的人都一樣的這種概念?也許,這一概念的範圍還要廣泛些,适用于動物、樹木、苔藓,也就是被釋迦牟尼及其佛經列入善的概念的那種廣義的概念?就是那個釋迦牟尼,為了使人生充滿善和愛,才得出人生一切皆空的結論。

     我看到,幾千年來,人類在哲學和道德方面的領袖産生的一些觀念,使善的概念越來越狹窄。

     與釋迦牟尼相隔五世紀的耶稣的觀念,使施善對象的範圍變狹窄了。

    不是所有的生物,隻是人! 早期基督徒的善,即所有的人的善,又變成隻為基督徒的善,與之并存的是穆斯林的善。

     但是過了幾個世紀,基督徒的善又分裂為天主教徒的善、新教徒的善、東正教的善。

    在東正教的善中出現了舊教的善和新教的善。

     同時存在的有富人的善和窮人的善,同時出現的有黃種人的善、黑種人的善、白種人的善。

     而且,分裂了,又分裂,善已經被劃進了宗派、種族、階級的圈子,在圈子以外的一切人已經進不了善的圈子了。

     于是人們看到,因為這種小的、不善的善,而同這種小善認為惡的一切東西進行鬥争,流的血實在太多了。

     有時這種善的概念本身會成為人生的災難,成為比惡更惡的惡。

     這種善是一種空殼,神聖的種子已經從其中脫出,失落。

    誰能把失落的種子還給人類呢? 究竟什麼是善?有人曾經這樣說:善—就是意願和與意願相連的能夠使人類、家庭、民族、國家、階級、信仰興旺發達的行動。

     為了個人的好處而奮鬥的人,總是盡力給人為了大家的假象。

    所以他們說:我的好處和大家的好處是一緻的,我的好處不僅對我有利,對大家都有利。

    我為自己做好事,其實是為大家做好事。

     所以,善失去其公共性之後,一個宗派、階級、民族、國家的善總是盡可能使自己帶上虛僞的公共性,披上無私為公的外衣,實則打擊自己認為惡的東西。

     不過,就連殘暴的希律一世進行血腥屠殺也不是為惡,而是為他的殘暴者的善。

    因為新的力量來到世上,将會給他,他的家族、親人、朋友,他的王國和軍隊帶來滅亡的威脅。

     但出現的不是惡,出現的是基督教。

    人類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話:“不可判斷人,免得你們被判斷。

    你們怎樣判斷人,也必怎樣被判斷;你們用什麼标準衡量人,也必照樣被衡量……當愛你們的仇敵,為迫害你們的祈禱……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這是律法和先知的總綱。

    ”[4] 這條和平與愛的教義給人類帶來的是什麼? 拜占庭的聖像破壞運動,宗教法庭的刑訊,法國、意大利、佛蘭德、德國的反異教運動,新教和天主教的鬥争,僧侶會的陰謀詭計,尼康和阿瓦庫姆的鬥争,很多世紀以來對科學和自由的壓制,基督徒對塔斯馬尼亞異教居民的大屠殺,焚燒非洲黑人村莊的歹徒。

    所有這一切造成的災難,超過了強盜和歹徒為作惡而作惡犯下的罪惡。

     人類的人道主義學說本身的命運也是這樣使人震驚,使人焦慮,人道主義學說沒有逃脫共同的命運,也分裂為一個個局部的、小圈子的善。

    現實的殘酷使一些偉人的心裡産生了善,他們使善回到現實中來,一心想按照他們心中的善的模式改造現實。

    但是,現實并沒有按照善的概念的模式變化,而是善的概念陷進了現實的泥淖中,漸漸分裂,失去原有的公共性,為當前的現實效勞,而不是按照自己的美好的、無定形的模式塑造現實。

     人們往往認為現實的變化就是善與惡的鬥争,但實際不是這樣。

    希望人類善良的人,無法消除現實的惡。

     需要有偉大的思想,能夠開辟新的渠道,把石頭推開,把暗礁消除,把森林移開,需要有公共的善的理想,好使偉大的流水和諧地流動。

    假如大海一旦有了思想,那麼,每次風暴來臨時,海水會産生幸福的思想和理想,每一股海浪在岩石上碎裂時,會以為它是為海水的好處犧牲的,就不會想到這是風把它吹起來的,盡管在這之前的千千萬萬股海浪都是風吹起的,今後風還會吹起千千萬萬股海浪。

     很多書寫了怎樣同惡作鬥争,寫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但是這一切毫無疑問都是可悲的。

    其可悲就在于:哪裡有善的曙光升起—這種善是永恒的,并且永遠不會被惡所戰勝,當然那種惡本身也是永恒的,也永遠勝不過善—哪裡就會流血,就會有大批兒童和老人死于非命。

    不但是人,就連上帝也無法消除現實的惡。

     “在拉瑪聽見有聲音,是痛哭、極大哀号的聲音;拉結為她的兒女哀哭,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

    ”[5]至于聖人認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對于失去孩子的她來說,都無所謂了。

     不過,也許,現實就是惡? 我看到我國産生的社會的善這一思想具有不可動搖的力量。

    我在普遍集體化時期看到了這種力量,在一九三七年也看到了這種力量。

    我看到,為了善的思想—這種思想極其美好,極其人道,就像耶稣教的理想那樣—為了這種思想消滅了許多人。

    我看到整村整村的人死于饑餓,我看到農民的孩子死在西伯利亞的雪地裡,我看到一列列軍車把成千成萬男人和女人從莫斯科、列甯格勒和蘇聯其他城市送往西伯利亞,因為他們被劃為社會的善這種光輝偉大思想的敵人。

    這種思想是美好的和偉大的,所以要殺掉一些人,摧殘一些人的生活,要使妻子離開丈夫,使孩子離開父母。

     今天德國法西斯的巨大恐怖籠罩了世界。

    到處可以聽到就死者的哀号和呻吟聲。

    到處彌漫着焚屍爐的煙,天空黑暗,日月無光。

    可是,就連這樣的罪行,這種全世界人類不曾見過的罪行也是借了善的名義。

     當年我住在北方森林裡的時候,曾經想過,善不在人類中,不在動物和昆蟲的相互殘殺的世界中,而是在默默無言的樹木的世界裡。

    可是,不對!我見到過森林的騷動,見過樹木為争奪土地,陰險毒辣地同青草和灌木進行搏鬥。

    千千萬萬種子飛播開去,生根發芽,漸漸把青草弄死,把友好的灌木扼殺。

    成千成萬幸存下來的幼芽開始優勝劣汰,相互搏鬥。

    隻有那些活下來的樹木組成了統一的新的林冠,彼此締結勢均力敵的同盟,分享溫暖的陽光。

    雲杉和山毛榉則在這林冠之下昏暗的苦役牢裡凍得瑟瑟發抖。

    但是獨占陽光的樹木總有衰老的時候,高大的雲杉就從它們的林冠底下沖出來,沖向陽光,又将赤楊和白桦扼殺。

     樹木就是這樣永遠生活在你争我奪中。

    隻有瞎子才認為樹木和草的世界是善的世界。

    難道生存就是惡? 善不在自然界,不在傳教士和聖人的說教中,不在偉大的社會學家和人民領袖的學說中,不在哲學家的道德中……倒是一些普通人心裡懷着對活物的愛,很自然地、不由自主地珍愛和憐惜生命,喜歡在勞動一天之後享受一下爐竈的溫暖,不在場地上燒火堆和放火。

     所以,除了可怕的大的善,還有平常的人的善良。

    一個老奶奶拿一塊面包給俘虜吃,一個士兵把壺裡的水給受傷的敵人喝,年輕人憐惜老年人,農民把猶太老頭子藏在草垛裡,這都是善良。

    有的看守人員冒着個人失去自由的危險,把囚犯或俘虜的信件傳送出來,不是給志同道合的同伴,而是給母親和妻子們,這也是善良。

     這是個人之間偶爾為之的善良,是無需證明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