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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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德軍中尉别捷爾·巴赫因為肩部被子彈打傷,進了軍醫院。

    他的傷勢不重,送他上救護車的同伴們祝賀他走運。

     巴赫懷着一種幸福感,同時疼得哼哼着,由衛生員攙扶着前去洗澡。

     一接觸到熱水,真是說不出的快活。

     “比在戰壕裡舒服吧?”衛生員問道。

    他希望對傷員說點兒快活的,就又說:“等您出院的時候,大概那兒全都收拾好了。

    ”他朝那個方向指了指,那邊不停地傳來響成一片的轟隆聲。

     “您來這兒不久吧?”巴赫問。

     衛生員用樹皮擦子給中尉擦了幾下脊背之後,說: “您為什麼斷定我來這兒不久?” “這兒已經沒有人認為戰事會很快結束。

    這兒的人都認為戰事很快結束不了。

    ” 衛生員看了看澡盆裡光着身子的中尉。

    巴赫想起來,軍醫院工作人員有責任彙報傷員的思想,而他的話流露出他對德軍威力的不信任。

    于是他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是啊,衛生員同志,這事怎樣結束,目前還沒有人知道呢。

    ”他為什麼把這句危險的話重說一遍?這是隻有生活在極權制帝國的人才能明白的。

    他重說一遍,是因為他很生氣,不該在說過第一遍之後就害怕了。

    他重說一遍,也帶有防備的目的—想騙騙他所設想的這個告密者,表示自己有口無心。

     過了一會兒,他為了消除有關自己的反對立場的不好印象,又說: “我們在這裡集中這樣多的兵力,可能自從戰争開始以來還不曾有過。

    請相信我的話,衛生員同志。

    ” 後來他厭煩了這種又複雜又傷腦筋的把戲,一心一意玩起兒童遊戲:把浸透了肥皂水的海綿攥在手裡,使勁攥,那肥皂水一會兒射到澡盆沿上,一會兒射到巴赫自己的臉上。

     “噴火器就是這樣噴射。

    ”他對衛生員說。

     他痩了多少啊!他看着自己光光的兩臂和胸膛,想起兩天以前吻他的那個俄羅斯年輕女子。

    他何曾想到,在斯大林格勒會跟一個俄羅斯女子有這樣一段豔史?當然,這還很難叫做豔史。

    隻不過是偶然的戰地豔遇。

    那是一種很不平常、難以想象的環境,他們在地下室裡相遇,他在一片瓦礫中向她走去,一陣陣爆炸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

    那在小說中也是一種十分精彩的場面。

    昨天他應該去找她的。

    她大概以為他已經犧牲了。

    等他康複後,一定還要去找她。

    真想知道,是誰填補了他的位子呢?自然界是不興留空缺的呀…… 洗過澡以後,很快把他帶到X光室,醫師讓他站到X光透視機前。

     “中尉,那邊不好過吧?” “俄國人比我們更不好過。

    ”巴赫回答說。

    他想給醫生一點兒好印象,希望得到很好的診斷,動起手術也會輕快些,少受點罪。

     外科醫生走了進來。

    兩位醫生看了看巴赫的内髒,可以看清已經在胸腔裡鈣化了的過去的各種病竈。

     外科醫生抓住巴赫的胳膊,把他轉來轉去,一會兒拉着他貼到熒光屏上,一會兒把他拉遠一點兒。

    他注意的是彈片傷,至于傷的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那是無關緊要的情況。

     兩位醫生說起話來,夾雜着拉丁語和開玩笑的德國粗話,于是巴赫明白了,他的傷情不嚴重,胳膊還能保得住。

     “請你們準備給中尉做手術,”外科醫生說,“我還要在這兒看一個複雜的病例,是顱部重傷。

    ” 衛生員脫去巴赫的傷員服,一名外科護士叫他坐到凳子上。

     “見鬼,”巴赫苦笑着說,并且因為自己光着身子感到不好意思,“小姐,應該先把凳子弄暖和一點兒,再讓斯大林格勒大戰參加者的光屁股坐到上面。

    ” 她連笑也沒笑,回答他說: “我們沒有這樣的任務。

    ” 她說過這話,便把手術用具從玻璃櫥裡一樣一樣往外拿,巴赫一看到就覺得害怕。

    可是摘除彈片的手術進行得又快又輕松。

    巴赫甚至生起醫生的氣,認為醫生是在向傷員散布瞧不起小手術的思想。

     那位外科護士問巴赫,要不要把他送到病房裡去。

     “我自己能走。

    ”他說。

     “您在我們這兒不會待很久的。

    ”她用安慰的語調說。

     “太好啦,”他說,“我已經開始無聊了。

    ” 她笑了。

     這位護士顯然是按照報紙通訊來想象傷員的。

    作家和記者們在通訊裡寫的傷員,總是偷偷地從軍醫院跑出去,跑回自己的營裡和連裡;他們一定要向敵人開槍開炮,不這樣就不能過日子。

     也許,記者們在軍醫院裡也碰見過這樣的人,不過當巴赫躺在鋪了幹淨被單的床上,吃了一碗米飯,又抽了一支煙(在病房裡嚴禁抽煙),和鄰床的人聊起來的時候,他可是感到快活得不得了。

     病房裡有四名傷員:三名是前方下來的軍官,第四名是文官,凹進去的胸脯,凸出來的肚子,是從後方來辦公事,在古姆拉克地區遭遇車禍。

    在他仰面躺着,把兩手放在肚子上的時候,就好像有人和這位大叔開玩笑,往他的被窩裡塞了一個足球。

     顯然,他就是因為這種傷得了個外号“守門員”。

     守門員在所有的人當中,是唯一表示遺憾的,因為受傷不能報效國家。

    他常常用慷慨激昂的語調談起祖國、軍隊、天職,說他因為在斯大林格勒受傷感到光榮。

     為民族流過血的前方軍官們,常常嘲笑他的愛國主義。

    其中有一位偵察連長克拉普,因為屁股受傷,天天趴在床上,蒼白的臉,厚嘴唇,棕色的凸眼睛,他對守門員說: “看樣子,您這樣的守門員不僅能把球擋回去,也會把球踢進去。

    ” 這位偵察連長是個色情狂,他主要談的是兩性關系。

    守門員想諷刺一下對方,問道: “為什麼您沒有曬黑呀?您大概是在辦公室工作吧?” 克拉普可沒在辦公室工作過。

     “我是夜裡的鳥兒,”他說,“我打食兒都是在夜裡。

    我跟娘們兒睡覺是在白天,和您不一樣。

    ” 在病房裡常常罵官僚,他們一到晚上就坐小汽車從柏林上别墅去;罵那些軍需官,他們得勳章比作戰的人都便當;談作戰的官兵家庭的貧困,不少人家裡的房子都被炸毀了;罵後方的浪蕩子勾引軍人的妻子;罵前方的小貨攤光賣香水和刮臉刀片。

     睡在巴赫旁邊的是耶内中尉。

    巴赫原以為他是貴族出身,誰知他卻是個農民,是德國國家社會主義黨政變中湧現的人物之一。

    他擔任一個團的副參謀長,在夜晚空襲中被彈片炸傷。

     守門員被送去做手術的時候,躺在角落裡的憨厚的上尉弗列謝爾說: “我從一九三九年就打仗,可是我從來沒有誇耀過自己的愛國主義。

    給我吃,給我喝,給我穿,我就打仗。

    沒有什麼道理好說。

    ” 巴赫說:“不對,不能那樣說。

    打過仗的人嘲笑守門員的虛僞,這裡面就有自己的道理。

    ” “是這樣啊!”耶内說。

    “請問,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道理?” 他那很不和善的眼神,巴赫早就習慣了。

    他感覺到,耶内恨那些希特勒上台以前的知識分子。

    巴赫耳聞目睹許多言論,說舊知識分子傾慕美國财閥,暗地傾向猶太舊教和猶太觀念,在繪畫和文學方面喜歡猶太風格。

    巴赫感到非常氣憤。

    現在,當他願意向這些新勢力的粗暴低頭的時候,為什麼還拿陰沉的、像狼那樣的懷疑目光看他呢?難道他不是和他們一樣,也挨過虱子咬,挨過凍嗎?他們竟不把他這個前沿陣地的軍官當成德國人!巴赫閉上眼睛,轉身朝着牆。

     “你為什麼問得這樣惡毒?”他在心裡生氣地說。

     耶内會帶着鄙夷和優越的笑容說: “您好像沒有明白吧?” 他會被這話激怒,說:“我跟你講過,我是沒有明白。

    ”然後補充說:“我要想想。

    ” 耶内當然笑了。

     “你懷疑我陽一套陰一套?”他高聲喊道。

     “就是,就是陽一套陰一套!”耶内的聲音顯得很快活。

     “精神陽痿?” 這時候弗雷塞爾會哈哈大笑起來。

    克拉普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非常不客氣地看看巴赫。

     “你們這群退化的敗類,”巴赫會用打雷一樣的聲音喊道,“耶内,您已經是介乎猴子和人之間了……咱們說真的。

    ” 他恨得打了一個寒顫,閉緊了本來就阖上的眼睑,在心裡繼續說: “你們隻要就任何小問題寫出一個小冊子,馬上就仇恨起為德國科學奠定基礎和砌牆的人。

    你們隻要寫進一本薄薄的小說,馬上就瞧不起有光榮傳統的德國文學。

    你們是否以為科學和藝術有點兒像官場,老一輩的官員妨礙你們晉升?你們和你們的書越來越沒有出路了,科赫、能斯特、普朗克和凱勒曼已經在擋你們的路了……科學和藝術不是官場,是無垠的天空下的帕耳納斯山,永遠是寬闊的,整個人類曆史長河中所有的天才在那兒都有足夠的地方可以生存,隻是容不得你們和你們的惡果。

    不是沒有地方,隻是那兒不是你們待的。

    可是你們還在忙着清除場地。

    你們那可憐的、吹不起來的汽球不會因此就升高一點兒。

    你們趕走愛因斯坦,你們永遠不能填補他的位置。

    是的,是的,愛因斯坦,他當然是猶太人,不過,對不起,他确實是天才。

    世界上還沒有那樣大的權力,能夠幫助你們接替他的位置。

    你們想想吧,值不值得花那樣大的力量來消滅那些人,那些人的位置是永遠無法填補的。

    如果你們不夠格,不能走希特勒開辟的道路,那也隻能怪你們自己,不能惱恨夠格的人。

    在文化方面動用警察,煽動仇恨,這種辦法是毫無用處的!你們瞧,希特勒和戈培爾對這一點認識得多麼深刻?他們以身作則在教導我們。

    他們在對待德國科學、繪畫、文學方面表現得多麼喜愛,多有耐心,多有策略。

    就要學他們的樣子,走團結的道路,不能給我們德國的共同事業造成分裂!” 巴赫不出聲地說完這番話,睜開眼睛。

    旁邊的人都還躺在被窩裡。

     弗雷塞爾說:“夥計們,往這兒看!” 他像變戲法一樣從枕頭底下抽出一瓶意大利白蘭地。

    耶内的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

    隻有真正的酒徒,而且隻有農村裡的真正酒徒看到酒瓶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他這人不壞嘛,從各方面看,他不壞。

    ”巴赫想道。

    并且為自己沒有說出的歇斯底裡的話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就在這時候,弗雷塞爾用一條腿蹦着,往幾個床頭小櫃上的玻璃杯裡斟酒。

     “您真是野獸。

    ”偵察連長笑着說。

     “這可是能征慣戰的中尉。

    ”耶内說。

     弗雷塞爾說:“有個醫官發現了我的酒瓶,問:‘您這報紙裡包的是什麼?’我回答說:‘這是我母親的來信,我一直帶着不離身。

    ’” 他舉起杯,說:“來吧,中尉弗雷塞爾向你們緻敬!” 大家一飲而盡。

     耶内馬上就想再喝一杯,就說: “噢,應該還要留一杯給守門員呀。

    ” “守門員去他媽的吧,你說是嗎,中尉?”克拉普問道。

     “讓他為祖國效勞吧,咱們喝咱們的。

    ”弗雷塞爾說。

     “每個人都希望活着嘛。

    ” “我現在來勁兒了,”偵察連長說,“這會兒頂好再來一個不胖不瘦的娘們兒。

    ” 大家都輕松、快活起來。

     “好,再來一杯。

    ”耶内舉起杯來。

     大家又喝幹了。

     “咱們能住到一個病房裡,太好啦。

    ” “我一看,馬上就斷定:‘這才是真正的夥伴,都是上過火線的。

    ’” “可是說實話,我懷疑過巴赫,”耶内說,“我心想:‘哼,這是黨裡的人。

    ’” “不,我不是黨裡的。

    ” 他們掀開被子,躺了下來。

    大家都覺得熱起來。

    談起前方的事。

     弗雷塞爾原來在右翼,在奧卡托夫鎮一帶作戰。

     “誰他媽的知道,”他說,“蘇聯人簡直不會打進攻仗。

    可是到十一月初,我們還停在那兒。

    我們八月裡喝了多少伏特加呀,天天舉杯祝賀:‘但願戰後不要失去聯系,要成立攻克斯大林格勒老戰士協會。

    ’” “他們進攻的本領不算差,”在工廠區作過戰的偵察連長說,“他們不會固守。

    他們隻要把我們從樓房裡打出來,就馬上要麼睡覺,要麼吃起東西。

    俄國軍官就愛喝酒。

    ” “他們都是一些野蠻人,”弗雷塞爾說着,擠了擠眼睛,“我們在這些斯大林格勒野蠻人身上耗費的鋼鐵,比在整個歐洲耗費的還要多。

    ” “不光是耗費鋼鐵,”巴赫說,“在我們團裡有一些人,常常無緣無故地哭,像公雞一樣扯開嗓子又哭又喊。

    ” “如果到冬天事情還不能解決,”耶内說,“那就要真的陷入僵局了。

    像那樣打來打去,毫無意思。

    ” 偵察連長小聲說: “我告訴你們,咱們正準備在工廠區發動攻勢,調集的兵力超過以前任何時候。

    近幾天就要打響了。

    到十一月二十日,咱們都可以跟薩拉托夫的姑娘們睡覺了。

    ” 在挂了窗簾的窗戶外面響起低沉的隆隆炮聲和夜襲的飛機的轟轟聲。

     “蘇聯飛機出動了,”巴赫說,“他們的飛機在這時候進行轟炸。

    有些人管它們叫‘鋸神經的鋸子’。

    ” “在我們團部裡管它們叫‘值班士官’。

    ”耶内說。

     “别作聲!”偵察連長豎起一個手指頭。

    “你們聽,這是重型炮!” “可是我們卻在輕傷員病房裡喝酒呢。

    ”弗雷塞爾說。

     于是他們在這一天裡第三次快活起來。

     他們談起蘇聯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可談的。

    巴赫一向不喜歡談這些事。

     但是在軍醫院的這天晚上,巴赫卻說起住在被炸毀的樓房的地下室裡的季娜,說得很帶勁兒,大家都在笑。

     衛生員走進來,打量了一下一張張笑臉,就動手收拾守門員床上的被單。

     “這個柏林來的祖國的衛士出院了吧?受傷是裝的吧?”弗雷塞爾問。

     “衛生員,你怎麼不說話?”耶内說。

    “我們都是男子漢嘛,他要是有什麼情況,就對我們說說。

    ” “他死了,”衛生員說,“心肌麻痹。

    ” “你們瞧,滿嘴愛國主義,落了個這樣的結果。

    ”耶内說。

     巴赫說:“這樣說死人,可不大好。

    他并不是說假話,他用不着在咱們面前說假話。

    就是說,他是真心實意的。

    夥計們,這樣不好。

    ” “哦,”耶内說,“怪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