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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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有注意莫斯托夫斯科伊已經拒絕抽煙,還在說: “是的,是的,請吧,不錯,這煙很好。

    ” 他把煙盒合上,并且很難過地說: “我的話為什麼使您這樣驚訝?您以為我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嗎?難道在你們的盧比揚卡監獄裡工作的,就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嗎?就沒有人能夠和巴甫洛夫院士,和奧爾登堡院士談談嗎?不過他們是有目的的。

    我可沒有什麼隐秘的目的。

    我可以向您保證。

    你們思考的問題,我也在思考。

    ” 他笑了笑,補充說: “一個蓋世太保的保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 莫斯托夫斯科伊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不說話,就是不說話,不和他說什麼話,不反駁。

    ” 利斯繼續說下去,他又好像把莫斯托夫斯科伊忘記了。

     “兩個極端!當然是這樣!假如不完全是這樣的話,今天就不會有這樣可怕的戰争。

    我們是你們的死敵,是的,是的。

    但我們的勝利也就是你們的勝利。

    明白嗎?如果你們勝利了,那我們又會完蛋,又會依靠你們的勝利活下去。

    這好像是奇談怪論:我們打輸了,也是打赢了,我們将換一種形式繼續發展下去,實質還是一樣。

    ” 為什麼這個權勢顯赫的利斯不去看繳獲的電影,不喝酒,不給希姆萊寫報告,不看養花的書,不看女兒的來信,不去玩弄剛剛從軍列上挑選來的年輕姑娘,不去服用增強新陳代謝的藥品,到他那寬敞的卧室裡睡覺,卻在深更半夜裡把這個渾身散發着集中營臭氣的蘇聯老布爾什維克找了來? 他打算幹什麼?他為什麼掩蓋自己的目的,他想探問的是什麼? 現在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怕用刑審訊了。

    可怕的倒是有一種想法:萬一這個德國人說的不是假話,而是實在話呢?一個人有時就是想說說話嘛。

     有一種使他非常厭惡的想法:他們兩個都是病人,兩個人害的都是一種病,但是一個人憋不住,說出來了,和别人分一分痛苦,另外一個人卻不說,瞞着,可是聽着,聽别人說。

     利斯好像終于要回答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說出口的問題似的,把桌上放着的公文夾打了開來,帶着厭惡的神氣用兩個手指頭把一疊肮髒的紙抽了出來。

    莫斯托夫斯科伊馬上認出來,這就是伊康尼科夫塞給他的那幾張紙。

     利斯顯然以為,莫斯托夫斯科伊一看到伊康尼科夫給他的這幾張紙,會驚慌失措的…… 但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驚慌失措。

    他幾乎是很高興地看着伊康尼科夫寫滿了字的這幾張紙:一切都明朗了,就像警察審訊時常有的情況一樣,絲毫不客氣,直截了當。

     利斯把伊康尼科夫寫的字推到桌子邊上,後來又拉到自己跟前。

    他忽然用德語說起來: “您看,這是從您那兒搜出來的。

    我看了幾個字,就知道這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不是您寫的,雖然我不認識您的筆迹。

    ” 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說話。

    利斯用一個指頭在紙上敲着,請他說話—是很客氣地、善意地、一再地請他說話。

    可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說話。

     “我說錯了嗎?”利斯驚訝地問道。

    “不會的!我不會錯。

    你們和我們都十分厭惡這上面寫的東西。

    你們和我們是站在一起的,另一邊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指了指伊康尼科夫那幾張紙。

     “好吧,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急急忙忙地、很不耐煩地說,“咱們就把事情談談吧。

    這幾張紙嗎?是的,是的,是從我那兒拿來的。

    您想知道這是誰交給我的嗎?您别問這事兒吧。

    也許,是我寫的。

    也許,是您叫您的走狗暗暗塞到我的褥墊底下的。

    明白嗎?” 有一會兒,似乎利斯就要接受挑戰,就要發作起來,叫喊:“我有辦法叫您說出來!”莫斯托夫斯科伊非常希望這樣,這樣事情就簡單了,就好辦了。

    “敵人”是多麼簡單明了的字眼兒。

    可是利斯卻說: “這幾張破爛的紙算什麼?誰寫的,還不是一樣?我知道:不是您,也不是我。

    我是多麼難過呀。

    難過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戰争,如果我們的集中營裡關的不是戰俘,這些集中營裡會是一些什麼人呢?如果不是戰争的話,我們的集中營裡關的會是黨的敵人、人民的敵人。

    您熟悉的一些人現在就在你們的勞改營裡。

    如果在和平時期,我們的帝國保安局也會把你們的犯人關進德國的監獄,我們決不會釋放的。

    你們的犯人,也就是我們的犯人。

    ” 他笑了笑,又說: “我們在集中營裡關過的那些德國共産黨人,你們在一九三七年也關進了勞改營。

    葉若夫關他們,帝國首領希姆萊也關他們……老師,您要相信黑格爾的話。

    ” 他朝莫斯托夫斯科伊擠了擠眼睛,又繼續說下去: “我想,外語的用處在你們的集中營裡不會比在我們的集中營裡小些。

    今天我們對猶太人的仇恨使你們害怕。

    也許,明天你們就要采取我們的經驗。

    到後天,我們就會顯得很寬松了。

    我走過了很長的道路,是一位偉人領我走的。

    你們也有一位偉人領導着,你們也走過很長、很艱難的路。

    您相信布哈林是奸細嗎?隻有偉人能夠領導你們走這條路。

    我也認識勒姆,我相信他。

    可是就應該槍斃他。

    我真不懂,你們實行恐怖政策,殺了幾百萬人,全世界竟隻有我們德國人能理解:應該這樣!完全正确!您一定要理解,就像我理解你們一樣。

    這次戰争想必使你們害怕了。

    拿破侖本來不應該打英國。

    ” 這一新的說法使莫斯托夫斯科伊十分吃驚。

    他甚至眯起眼睛,不知是因為眼睛突然受到刺激,還是他想回避這種使人不快的說法。

    要知道,他的懷疑也許并不是軟弱無力的表現,并不是可鄙的懷疑動搖的表現,不是疲憊和無信心的表現。

    也許,他這種時強時弱的懷疑正是他的最真誠、最純潔之處。

    可是他卻拼命壓制、排斥、痛恨這種懷疑。

    也許,這裡面就有革命真理的種子?這裡面就有自由的炸藥! 要想擺脫利斯,擺脫他那又滑又黏的手指頭,隻要不再痛恨切爾涅佐夫,不再瞧不起傻子伊康尼科夫就行了!不過,不行,還不止這樣!還要否定終生的信仰,要批判自己一直在維護、在主張的東西。

     可是,不行,還不止這樣!不隻是批判,而是要全心全意,用全部革命激情痛恨集中營、盧比揚卡監獄,痛恨沾滿鮮血的葉若夫、亞戈達、貝利亞!不過還不夠,還要痛恨斯大林和他的專制! 可是,不行,還不止這樣!還要批判列甯!直到深谷的邊緣! 但那将是利斯的勝利,不是在戰場上進行的戰争的勝利,而是在這種充滿了蛇毒的、不用槍炮的戰争中的勝利,這會兒這個秘密警察頭目就是在同他進行這種戰争。

     他似乎馬上就要發瘋了。

    可是他忽然輕松愉快地舒了一口氣。

    一時間令他為之恐懼、迷亂的想法化為灰塵,顯得可笑又可鄙。

    他迷惑了幾秒鐘。

    可是,他對偉大事業的正确性能夠真的懷疑嗎,哪怕一秒鐘,哪怕一秒的十分之一?利斯看了看他,咬了咬嘴巴,繼續說: “一些人看到我們就害怕,難道看到你們就喜歡,就對你們抱着希望嗎?請您相信吧,看到我們害怕的人,看到你們也害怕。

    ” 現在莫斯托夫斯科伊什麼也不怕了。

    現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懷疑的代價。

    他們不像他原來猜想的那樣,是要他到泥淖裡去,而是要他進可怕的深谷! 利斯拿起伊康尼科夫那幾張紙。

     “您為什麼要和這些人打交道?這種可恨的戰争把什麼都搞亂了,混雜了。

    唉,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話,真想把混亂的東西分分清楚。

    ” 利斯先生,并沒有混亂。

    一切都很清楚,很簡單。

    我們打敗你們,用不着聯合伊康尼科夫和切爾涅佐夫。

    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對付你們,對付他們。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出來,利斯把一切陰暗險惡的東西拉到了一起。

    垃圾坑的氣味是一樣的,所有的殘屑、木片、碎瓦全都一樣。

    不應該在垃圾裡尋找區别或相似,而應當在建築者的構思、在他的意圖中去找。

     于是他理直氣壯地憤恨起來,不僅憤恨利斯和希特勒,而且憤恨那個問他對馬克思主義的意見的淺色眼睛的英國軍官,憤恨獨眼龍孟什維克的可惡言論,憤恨窩窩囊囊、卻做了警察内線的神甫。

    這些渾蛋怎麼會認為社會主義國家和法西斯帝國有什麼相同之處呢?隻有這個秘密警察頭目利斯才看得上他們的爛貨。

    這時候莫斯托夫斯科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了解法西斯與其代言人的真正聯系。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裡想,斯大林的天才是否就在于此:在痛恨和消滅這一類人的時候,隻有他看到法西斯和僞善者、虛僞的自由的宣揚者之間的秘密聯盟。

    他覺得這個道理顯而易見,他真想對利斯說一說,說明他的理論的荒謬性。

    但他隻是笑了笑,他是老練的,他可不像傻瓜戈爾登别爾那樣,跟高等法院檢察長胡亂談民意黨的事。

     他用眼睛直盯着利斯,大聲說(大概站在門口的警衛也能聽到他的聲音): “我勸您,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快把我槍斃,或者馬上把我勒死,把我殺了吧。

    ” 利斯趕緊說: “誰也不想殺您。

    請放心吧。

    ” “我沒什麼不放心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快活地說,“我不想操心什麼。

    ” “應該,應該操心!讓我的失眠變成您的失眠吧。

    我們相互為敵的原因何在,我真不明白……希特勒不是元首,是斯廷内斯和克虜伯[3]家的仆人?你們沒有個人土地所有權嗎?你們的工廠和銀行是屬于人民嗎?你們是國際主義者,而我們鼓吹民族仇恨嗎?是我們放了火,你們在千方百計滅火嗎?全人類都在仇恨我們,都在用期望的目光望着你們的斯大林格勒嗎?你們是這樣說嗎?胡說!瞎扯!全是胡謅出來的。

    咱們的政體實質是一樣的,都是黨統治的國家。

    我們的資本家不是主人。

    國家給他們計劃和規格。

    國家征收他們的産品和利潤。

    他們留下百分之六的利潤作為他們的工資。

    你們的黨領導的國家也制訂計劃、要點,征收産品。

    你們叫做主人的工人,也從你們的黨的國家手裡領取工資。

    ”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着利斯,心裡想:“難道就是這種卑劣的胡扯曾經使我困惑過一陣子嗎?難道我會在這種又毒又臭的泥水中嗆死嗎?” 利斯失望地搖了搖手。

     “你們的人民的國家打的是工人的紅旗,我們也号召建立民族功績和勞動功績,号召團結,我們也說……黨代表着德國工人的理想。

    ’你們也說:‘民族性。

    勞動。

    ’你們和我們一樣,都知道:民族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主要力量。

    民族主義是時代靈魂。

    一個國家的社會主義是民族主義的最高表現! “我認為咱們沒有理由互相為敵。

    但是德國人民的天才領袖和導師、我們的父親、德國母親們的最好的朋友、最偉大和最英明的統帥發動了這場戰争。

    不過我相信希特勒!我相信,你們的斯大林的頭腦也并沒有因為憤怒和頭疼而糊塗了。

    他能夠透過戰争的硝煙和炮火看到真理。

    他了解自己的敵人是誰。

    他了解,很了解,即便他正在和敵人讨論應對我們的戰略,在為敵人的健康幹杯。

    世界上有兩位偉大的革命家:斯大林和我們的領袖。

    是他們的意志産生了國家的民族社會主義。

     “我認為,同你們聯合,比起為了東方的遼闊土地而進行的戰争更為重要。

    我們在建築兩座樓,兩座樓應當在一起。

    老師,我希望您單獨平靜地生活一些時候,希望您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下一次咱們再談。

    ” “幹什麼?瞎扯!無聊!荒謬!”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幹嗎要這種莫名其妙的稱呼‘老師’?” “噢,這稱呼可不是莫名其妙的,您和我應該明白:未來的命運不是在戰場上決定的。

    您是了解列甯的。

    他創立了新型的黨。

    是他第一個懂得了,隻有黨和領袖能反映民族的動機,所以取消了立憲會議。

    不過,就像麥克斯韋在物理上推翻牛頓力學的時候,他想的還是證實牛頓力學,列甯在創立二十世紀偉大的民族主義的時候,卻認為自己是國際主義的創造者。

    後來斯大林教給我們很多東西。

    為了在一個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必須取消農民種地和做買賣的自由,于是斯大林毫不手軟,消滅了幾百萬農民。

    我們的希特勒看出來:妨礙我們德國民族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敵人是猶太人。

    于是他決定消滅幾百萬猶太人。

    不過希特勒不隻是學生,他是天才!你們在一九三七年的清黨,是斯大林從我們清除勒姆中看到的,看到希特勒也沒有手軟……您應該相信我。

    我在說話,您卻不作聲,不過我知道,我對您來說是外科手術上的鏡子。

    ” 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鏡子?你說的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胡說八道。

    我不想降低我的身份,駁斥你這些肮髒、發臭的無恥讕言。

    你是鏡子嗎?怎麼,一點沒有知覺嗎?斯大林格勒會叫你恢複知覺的。

    ” 利斯站起身來,莫斯托夫斯科伊慌亂、欣喜、憤恨地想:“這一下他要槍斃我了……完了!” 但是利斯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畢恭畢敬地向他深深鞠了一個躬。

     “老師,”他說,“你們時時刻刻教導我們,也時時刻刻向我們學習。

    咱們所想的會完全一緻的。

    ” 他的臉是憂傷和嚴肅的,眼睛卻在笑着。

    又好像有一根很毒的針紮了一下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心。

    利斯看了看表。

     “時間不會白白過去的,”他按了按鈴,低聲說,“如果您需要的話,就把這寫的東西拿去吧。

    咱們不久還要見面的。

    再見。

    ” 莫斯托夫斯科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拿起桌上的紙,塞進口袋裡。

    他被帶出了管理處的大樓。

    他吸了一口冷空氣。

    在這濕乎乎的夜晚,離開秘密警察頭目的辦公室,不再聽國家社會主義黨理論家那低沉的聲音,聽着晨曦中的汽笛聲,心裡多麼舒暢呀。

     他被帶到隔離室跟前,有一輛帶紫色車燈的小汽車從肮髒的柏油路上開過。

    莫斯托夫斯科伊明白,這是利斯回去休息了。

    他又感到十分苦惱。

    押解兵把他送進隔離室,把門鎖上。

     他坐在鋪上,心想:“如果我信仰上帝的話,就可以斷定,這個可怕的交談者是上帝派來懲罰我的,就因為我懷疑。

    ” 他睡不着。

    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他背靠在粗糙的杉木闆牆上,看起了伊康尼科夫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