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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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考慮的,他們把一些閑人塞進名單裡,像您,進行安裝就馬上需要的人,他們卻不知為什麼偏忘了。

    ” “不是把我忘了,”安娜·納烏莫芙娜說着,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比忘了更糟糕……” 安娜·納烏莫芙娜迅速地用一種奇怪而膽怯的目光回頭看了看半張着的門,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不知為什麼從名單裡劃掉的隻是一些猶太人,人事處的秘書莉瑪還告訴我,在烏法,在烏克蘭科學院的名單中幾乎把所有的猶太人都去掉了,隻留下一些科學院院士。

    ” 維克托半張着嘴,惘然失措地看了她一會兒,後來哈哈大笑起來: “您怎麼啦,好同志,您瘋啦!我們謝天謝地,不是生活在沙皇俄國。

    您從哪兒學來這種狹隘的怪毛病?趕快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糊塗想法扔遠點兒吧!” 八 友誼!有各種各樣的友誼。

     勞動中建立的友誼,革命工作中形成的友誼,長途跋涉中的友誼,共同戰鬥過的友誼。

    羁押犯人的監獄中,盡管囚友們在這兒相識與分手間隔隻有兩三天,可是這幾天的印象卻要保留很多年。

    安樂中的友誼,患難中的友誼。

    平等的友誼,不平等的友誼。

     究竟什麼是友誼?友誼的實質是否僅僅存在于共同的勞動和共同的厄運中?要知道,有些人本是一個黨的黨員,卻因為觀點有微小的分歧,産生的仇恨竟超過他們對黨的敵人的仇恨。

    有時候,有些并肩戰鬥的人彼此憎恨,超過他們對共同敵人的仇恨。

    甚至有的時候,囚徒之間的宿怨更甚于他們對監獄看守的憤恨。

     當然,更多的還是在同命運、同職業、有共同思想的人中間交到朋友,不過還是不能說,類似的共同性是友誼的決定因素。

     不喜歡自己職業的人彼此也會有友誼,有時也會成為朋友。

    結成朋友的不僅是戰鬥英雄和勞動模範,還有戰場上的逃兵和勞動中的懶漢。

    不過,這樣或那樣友誼的基礎都是共同性。

     兩個性格相反的人能不能成為朋友?當然可以! 有時友誼是一種無私的關系。

     有時友誼是為了一己私欲,有時友誼是自我犧牲,但奇怪的是,利己主義的友誼卻能無私地給朋友帶來好處,而自我犧牲的友誼的基礎卻是利己主義。

     友誼是一面鏡子,人在其中看到自己。

    有時候,你在同朋友談心的時候,可以認識自己—等于自己同自己談心,自己同自己交往。

     友誼是平等和相似。

    但同時友誼又是不平等和不相似。

     友誼有時是有實際目的、實際作用的,如共同勞動中的友誼,共同為了生存、為了面包而鬥争的友誼。

     有為了崇高理想的友誼,有意氣相投、彼此談得來的友誼,有職業各不相同,然而對現實有共同看法的人的友誼。

     也許,最高層次的友誼便是實用的友誼,勞動、鬥争的友誼與談得來的友誼的結合體。

     朋友往往是彼此用得着的,但朋友從友誼中得到的東西并不總是相等。

    朋友希望從友誼中得到的并不總是同樣的東西。

    有的在交遊中授人以經驗,有的則在交遊中豐富自己的經驗。

    有的在幫助軟弱和沒有經驗的年輕朋友時,感到了自己的成熟和能力,有的則在朋友身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希望自己也像那樣成熟,有能力,有經驗。

    就這樣,有的在友誼中奉獻,有的得到禮物。

     有時朋友是無言的裁判,一個人借助這種裁判可以和自己對話,在自己的思想中得到歡樂,因為自己的想法在朋友的心中得到共鳴和回響,這些想法也就有了聲音,能聽見,能看見。

     理性的、觀察思辨的、哲學意味的友誼要求人的觀點一緻,但這種一緻不是無所不包的。

    有時友誼出現在争論中,出現于朋友之間的差異中。

     如果朋友們在各方面都相似,如果朋友們互相成為彼此的映像,那麼,同朋友争論便等于同自己争論。

     能夠諒解你的弱點、毛病甚至過錯的人,能夠肯定你的正确、才能和功績的人,才是朋友。

     用愛護的态度指出你的弱點、毛病和過錯的人,才是朋友。

     所以,友誼的基礎是相似,其表現卻是分歧、矛盾、不一緻。

    所以,有的人在交遊中一心想從朋友身上得到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有的人又在交遊中一心想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慷慨贈與别人。

     喜歡交朋友是人的天性。

    不善于和人交朋友的人,就和動物交朋友—和狗、馬、貓、老鼠、蜘蛛。

     絕對強大者不需要友誼。

    恐怕,隻有上帝是這樣的。

     真正的友誼,與你的朋友身居高位,勢衰落魄,還是身陷囹圄毫不相幹;真正的朋友看重心靈内在的實質,把榮耀與外在的權勢置之度外。

     友誼的形式是各種各樣的,友誼的内容也是多種多樣的,但它的牢固基礎隻有一個—那就是相信朋友的忠誠,以及對朋友忠誠。

    所以,在人為自由事業效力的地方,友誼特别珍貴。

    在為了最高利益可以犧牲朋友的地方,在一個人被認作最高理想的敵人而衆叛親離,卻相信他沒有失去唯一的朋友的地方,友誼特别珍貴。

     九 維克托回到家裡,看到一件熟悉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是卡裡莫夫來了。

     卡裡莫夫放下報紙。

    維克托心想,看樣子,柳德米拉不願意陪客人說話呢。

     卡裡莫夫說:“我是從集體農莊上這兒來的,在那兒作報告的。

    ”又補充說:“不過,請放心,我在農莊裡吃得很飽。

    要知道,我們的人民是特别好客的。

    ” 維克托心想,柳德米拉都沒有問卡裡莫夫要不要喝茶。

     維克托隻是在對卡裡莫夫那寬鼻子的、布滿皺紋的臉仔細端詳了一陣子之後,才看出他的臉和一般的俄羅斯人以至斯拉夫人的臉型微微有些不同。

    有時在突然轉頭的短短瞬間裡,這些細微的區别一齊表露出來,他的臉變成蒙古人的臉。

     就像這樣,有時維克托在大街上能猜出一些淺色頭發、眼睛明亮、鼻子上翹的人是猶太人。

    有一些隐隐約約的特點可以說明這些人是猶太人出身:有時是笑容,有時是皺眉頭表示驚訝的神氣,眯眼睛的神氣,有時是聳肩膀的姿态。

     卡裡莫夫說起他見到的一位中尉,那位中尉是受傷後回村裡看望父母的。

    顯然,卡裡莫夫就是為了說說這事兒來到維克托家的。

     “真是個好小夥子,”卡裡莫夫說,“他說話非常直率。

    ” “說的是鞑靼語嗎?”維克托問。

     “當然。

    ”卡裡莫夫說。

     維克托心想,如果他遇到這樣的受傷的猶太中尉,是無法跟他說猶太語的;他懂得的猶太詞語不超過十個,而且都是在開玩笑的時候使用的。

     那名中尉一九四一年秋天在刻赤附近被俘。

    德國人叫他去收割埋在雪下沒有收割的莊稼喂馬。

    中尉瞅準機會,在冬日暮霭的掩護下逃跑了。

    俄羅斯和鞑靼居民把他掩藏起來。

     “我現在完全有希望再見到妻子和女兒了,”卡裡莫夫說,“原來德國人也和咱們一樣,有各種各類的證件。

    ” “我過去上大學的時候,爬過克裡木的山。

    ”維克托說,并且想起母親彙錢讓他去旅遊的事。

    “那位中尉看到猶太人了嗎?” 柳德米拉朝門裡探了探頭,說: “媽媽到現在沒有回來,我很擔心。

    ” “是呀,是呀,她這是哪兒去啦?”維克托心不在焉地說。

     等柳德米拉把門掩上,他又問道: “那位中尉有沒有說起猶太人?” “他看到把一家猶太人拉去槍斃,有一個老奶奶,兩個姑娘。

    ” “天啊!”維克托說。

     “哦,此外,他還聽說在波蘭有一些集中營,把猶太人趕進去,殺掉,把屍體分割開,就像屠宰場裡那樣。

    不過顯然這是瞎猜想。

    我專門問過他有關猶太人的情況,我知道您關心這方面的事。

    ” “為什麼偏偏隻有我關心?”維克托想。

    “難道别人都不關心?” 卡裡莫夫沉思了一會兒,又說: “哦,我忘啦,他還對我說,德國人好像下命令要把吃奶的孩子送到警備司令部去,他們往小孩子嘴上抹一種無色的藥劑,小孩子馬上就死。

    ” “是剛生下的嬰兒嗎?”維克托反問道。

     “我以為,這都是瞎想,就跟集中營分割屍體的說法一樣,都不可信。

    ” 維克托在房間裡踱了一會兒,然後說: “當你想到今天還在殺害嬰兒的時候,一切文化建樹似乎都毫無意義了。

    哼,歌德和巴赫教人的是什麼?殺起嬰兒來了!” “是啊,可怕呀。

    ”卡裡莫夫說。

     維克托看出卡裡莫夫的同情心,但也看出他的高興和興奮:那名中尉的話增強了他同妻子相會的希望。

    可是維克托知道,戰後他再也不能見到母親了。

     卡裡莫夫要回家了,維克托舍不得和他分别,便決定送他一下。

     “您要知道,”維克托忽然說,“我們蘇聯科學家都是一些幸福的人。

    正直的德國物理學家或化學家,明知自己的發明對希特勒有好處,會有什麼感覺呢?您是否能想象,一個猶太物理學家,他的親人被這樣殺害,就像宰殺瘋狗一樣,而他卻幸存,在進行創造發明,他的發明卻違反他的心意,在為法西斯增強軍事實力?他什麼都能看見,什麼都明白,可是依然不能不為自己的發明感到高興—實在可怕!” “是呀,是啊,”卡裡莫夫說,“可是要知道,動慣了腦筋的人沒辦法不動腦筋呀。

    ” 他們來到街上,卡裡莫夫說: “您送我,我不敢當。

    天氣這樣冷,您回到家裡才不久,就又上外面來。

    ” “沒關系,沒關系,”維克托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