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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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

    他認為最主要的是摘引革命導師的著作。

    至于現實生活所提供的經驗教訓,他卻往往看不見。

    有時似乎他都不明白他是生活在什麼樣的國家裡,他摘引的又是一些什麼。

    戰争教給我們許多新東西。

    羅科索夫斯基中将、戈爾巴托夫将軍、普爾杜斯将軍、别洛夫将軍都坐過牢嘛。

    可是斯大林同志認為可以讓他們指揮軍隊。

    今天,我去拜訪的米特裡奇就對我說了說羅科索夫斯基從勞改營裡直接調任集團軍司令的情形:他正在棚屋的洗臉池裡洗裹腳布,就有人跑去叫他:‘快點兒!’他以為連腳布都不準他洗了,因為昨天一個頭頭兒還審訊他,把他打了一頓。

    誰知,一架飛機把他直接送進了克裡姆林宮。

    我們還是應該從這一點得出一些結論的。

    可是咱們的涅烏多布諾夫是一九三七年的積極分子,他頭腦僵化,立場是不會改變的。

    不知道沙波什尼科娃這位哥哥犯的是什麼罪,如果還活着的話,也許貝利亞同志現在也會把他放出來,讓他指揮一個集團軍。

    克雷莫夫還在軍隊裡嘛。

    人還好好的,還是黨員。

    有什麼事呢?” 但是這番話偏偏把諾維科夫惹火了。

     “這跟我有屁關系!”他用老大的嗓門兒說。

    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嗓門兒有這樣響亮,自己也覺得吃了一驚。

    “沙波什尼科夫是不是敵人,跟我有什麼相幹?我連認都不認識他!托洛茨基是對這個克雷莫夫談過他的文章,說他的文章寫得十分精彩。

    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幹?精彩就精彩好了。

    就讓托洛茨基,就讓雷科夫,就讓布哈林,就讓普希金拼命贊賞他好了,跟我的生活有什麼相幹?我又沒讀過他的精彩文章。

    這跟沙波什尼科娃又有什麼關系?怎麼,難道是她一九三七年以前在共産國際工作過?同志們,好好領導作戰吧!幹點真正的工作!讓我告訴你,算了吧!夠啦!” 他的兩頰火辣辣的,心劇烈地跳着。

    他的思想是清楚、分明、強烈的,可是腦子裡迷迷糊糊:“葉尼娅,葉尼娅,葉尼娅。

    ” 他聽着自己在說話,自己感到吃驚:難道這是他,竟敢這樣毫無顧忌地在對一位黨的大幹部說話?他心裡覺得痛快,同時克制着後悔和擔心的心情,看了看格特馬諾夫。

     格特馬諾夫忽然從沙發床上跳起來,張開兩條老粗的胳膊,說: “諾維科夫同志,讓我來擁抱你,你是真正的男子漢。

    ” 諾維科夫愣了一會兒,便和他擁抱,互相吻了吻,格特馬諾夫朝着過道裡喊道: “維爾什科夫,把白蘭地給我們拿來,軍長和政委現在要喝交誼酒啦!” 五 葉尼娅收拾好了房間,心想:“好了,行了。

    ”就好像這一下子房間也潔淨了,床也鋪平整了,枕頭也不打皺了,她的心也不亂了。

    但是等到床頭邊再也沒有煙灰,最後一個煙頭兒也從小架子邊上撿走之後,葉尼娅明白了,她一直是想欺騙自己,明白了在這世界上她什麼也不需要,就需要諾維科夫。

    她真想把她生活中發生的這件事對索菲亞·列文頓說說,就要對她說,不是對媽媽,不是對姐姐。

    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為什麼她想把這事對索菲亞說說。

     “啊,索涅奇卡,索涅奇卡·列文頓尼哈。

    ”葉尼娅把心裡想的說出聲來。

     後來她想到,瑪露霞已經不在了。

    她明白,沒有他是不能活下去的,她拿手拼命在桌子上敲了一下。

    然後她說:“算了,我誰也不需要!”她說過這話,卻又在諾維科夫挂軍大衣的地方跪下來,說:“你要活下去啊!” 然後她心裡想:“真是虛僞,我真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 她故意折磨起自己,不出聲地自己對自己說起話來,假托一個又鄙俗又尖刻的人之口,不知是女人還是男人:“哼,這個女人沒有男人就受不住,風流慣了,又是在這風風雨雨的年月……已經扔掉一個啦,當然,她怎麼會看得起克雷莫夫,他連黨内都待不穩。

    這會兒她要做軍長夫人啦。

    又是那樣魁偉的男子漢!哪一個女人都會想的,當然了……他不用花什麼力氣,她已經什麼都給他了,不是嗎?不用說,這會兒夜裡該睡不着覺了,又擔心他被打死,又擔心他找上一個十九歲的電話員姑娘。

    ”那個鄙俗而下流的人似乎窺見了連葉尼娅自己也不知道的一個念頭,就又說:“沒什麼,沒什麼,你很快可以跑去找他嘛。

    ” 她真不懂,為什麼她不愛克雷莫夫了。

    不過這會兒也不需要懂了—她已經感到很幸福了。

     忽然間,她不由得想起,是克雷莫夫阻礙着她的幸福。

    他一直站在她和諾維科夫中間,是他使她快活不起來。

    他還在毀壞她的生活。

    為什麼她就應當永遠痛苦,為什麼還要受良心責備?有什麼辦法,不愛就是不愛!他究竟要她怎樣,為什麼他要一個勁兒地跟着她?她有權做一個幸福的女人,有權愛她愛的男人。

    為什麼她總覺得克雷莫夫是個弱者,是個沒辦法、沒主意、孤孤單單的人?他并不多麼軟弱!并不多麼善良! 她對克雷莫夫憤恨起來。

    她決不拿自己的幸福給他做犧牲,決不,決不……他是一個殘酷、狹隘的人,是一個頑固的狂熱分子。

    她永遠看不慣他對受難遭殃的人那種冷漠态度。

    這和她,和她媽媽、爸爸多麼不同啊……就在俄羅斯和烏克蘭農村成千上萬的婦女兒童在可怕的饑馑中痛苦死去的時候,他竟說:“富農不值得憐惜。

    ”在亞戈達和葉若夫那時候,他說:“沒有罪的人是不會被抓的。

    ”有一次媽媽說,一九一八年在卡梅申,曾經用大船把商人、房産主和他們的家小送到伏爾加河心裡,把他們淹死,其中就有瑪露霞在中學裡的同學,有米納耶夫家、戈爾布諾夫家、卡薩特金家、薩波什尼科夫家,克雷莫夫聽了後,卻很激烈地說對待這些仇恨革命的人,您說該怎麼辦?拿甜餅喂他們嗎?”為什麼她沒有幸福的權利?為什麼她就應該痛苦,應該憐惜一個從來不憐惜弱者的人? 但是在她的心的深處,在她痛恨和發狠的同時,她也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克雷莫夫并不那麼殘酷。

     她脫下她在古比雪夫集市上換來的厚裙子,穿起她自己夏季穿的裙子,這是斯大林格勒大火後留下來的唯一一條裙子,一天傍晚她就是穿着這條裙子和諾維科夫一起站在斯大林格勒濱河大街霍爾祖諾夫紀念碑前的。

     在亨利遜老奶奶被送走前不久,葉尼娅問她,過去是不是愛過什麼人。

     老人家很不好意思,說: “是的,愛過一個黃鬈發、藍眼睛的男孩子。

    他穿的是絲絨夾克,襯衣領子雪白雪白的。

    那年我十一歲,我和他不認識。

    ” 這會兒那個穿絲絨夾克的鬈發男孩子在哪兒呢?亨利遜老人家又在哪兒呢? 葉尼娅坐到床上,看了看表。

    一般在這個時候沙爾戈羅茨基都要到她這兒來的。

    啊,她今天可不想聽什麼高深的談論。

     她很快地穿起大衣,紮好頭巾。

    已經沒意思了—軍車早已開走了。

     在車站的牆腳下,許許多多的人坐在提箱和包裹上。

    葉尼娅在車站的小巷道裡漫步走着,有一個女子問她有沒有乘車用餐券,另一個女子問她有沒有乘車憑證……有些人迷迷糊糊地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她。

    有一列貨車很沉重地從第一道線路開過,車站的牆抖動着,站房的窗玻璃叮叮當當響了起來。

    似乎她的心也在打顫。

    擦着車站欄杆滑過的是一台台平闆貨車,上面是一輛輛的坦克。

     她忽然充滿了幸福感。

    一輛又一輛坦克滑過,還有雕塑一樣坐在坦克上的一個個頭戴盔形帽、斜挎沖鋒槍的紅軍戰士。

     她像小孩子一樣揮着手臂,朝家裡走去。

    她把大衣敞開,看着自己夏季穿的裙子。

    夕陽忽然把一條條街道照得十分明亮,寒冷陰沉、破破爛爛、塵土飛揚的冬季即将降臨的城市,一下子變得喜氣洋洋,呈現出鮮亮的玫瑰色。

    她走進樓房,居民小組長加林娜因為今天在過道裡見過前來找葉尼娅的上校,所以露出一副巴結的神氣,笑着說: “有您的信。

    ” “噢,是我時來運轉啦。

    ”葉尼娅心裡想着,把信封打了開來。

    信是從喀山來的,是媽媽寫來的。

    她看過前面幾行,就小聲叫了起來,驚慌地喚道: “托裡亞呀,托裡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