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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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要和您談談這件事。

    要是失敗了,那就很麻煩!” 他小聲說起來,莫斯托夫斯科伊聽着聽着,激動起來,就好像有一陣清風向他吹來。

     “時間很寶貴,”葉爾紹夫說,“如果斯大林格勒被德國人攻下來,很多人又要洩氣了。

    從基裡洛夫這樣一些人可以看出來。

    ” 葉爾紹夫建議成立一個戰俘的戰鬥團體。

    他憑記憶說了說綱領要點,就像念文稿一樣: “……加強集中營裡的蘇聯人的團結,加強紀律,清除叛徒,破壞敵人部署,在波蘭人、法國人、南斯拉夫人、捷克人中間建立鬥争委員會……” 他望着床鋪頂上棚屋的昏暗處,說: “有幾個兵工廠的同志,他們告訴我,可以搞武器。

    咱們的組織會很快擴大。

    聯絡幾十個集中營,成立許多戰鬥小組,團結德國的地下工作者,制裁叛徒。

    最終的目的是全面起義,統一自由的歐洲……” 莫斯托夫斯科伊重複說: “統一自由的歐洲……啊,葉爾紹夫呀,葉爾紹夫。

    ” “我不是瞎說。

    咱們說了,就幹起來。

    ” “我參加。

    ”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他又一面搖着頭,一面重複說:“自由的歐洲……在咱們的集中營裡就有一個共産國際分部,分部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不是黨員。

    ” “您又懂英語,又懂德語,又懂法語,聯系的方式多得很,”葉爾紹夫說,“何必還要共産國際:各國囚犯,聯合起來!”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着葉爾紹夫,說出了他早就忘記的話: “人民的意志!” 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偏偏會忽然想起這話。

     葉爾紹夫說: “應該跟奧西波夫和茲拉托克雷列茨上校談談。

    奧西波夫是力量很大的人物!不過他不喜歡我,還是您和他談談。

    我今天就和上校談談。

    咱們組成四人小組。

    ” 七十二 葉爾紹夫少校的腦子日日夜夜緊張不懈地工作着。

     他在考慮囊括德國所有集中營的地下工作計劃,考慮地下組織相互聯系的技術問題,記熟各勞動營和集中營以及一些火車站的名稱。

    他考慮編制密碼,如何利用營裡的文書把一些組織者列入調動名單,使他們可以在各營之間串通。

     他的心中充滿了幻想。

    成千上萬的地下工作者大力宣傳,成千上萬的英雄暗地進行活動,可以創造條件武裝起義,占領各集中營。

    起義者可以奪取守衛各營的高射炮,把高射炮變為反坦克炮和反步兵炮。

    應該事先物色高射炮手,為将來奪取的各門高射炮準備炮手。

     葉爾紹夫少校很了解集中營裡的情況,知道收買、恐懼所起的作用,知道饑餓的力量,看到過很多人脫下清白的軍服,換上叛徒弗拉索夫部隊帶肩章的藍大衣。

     他見過低三下四、背信棄義、巴結順從;他見過比恐懼更甚的恐懼,見過一些人在可怕的偵訊官員面前吓得怎樣發呆。

     這位衣衫破爛的被俘的少校畢竟沒有沉醉在幻想中。

    德國人在東線急速推進的陰暗時期,他用樂觀、大膽的話鼓勵同志,勸浮腫的人千方百計保重自己的身體。

    他對強權的鄙視一直未消失,未減弱,一直很強烈。

     很多人接觸過葉爾紹夫之後,感到他身上有一種令人快活的熱情—這是人人需要的、平常又宜人的溫暖,燃燒白桦木柴的俄羅斯壁爐發出來的溫暖就是這樣的。

     也許,正是這種感人的溫暖,而不光光是才智和膽識,使葉爾紹夫少校成為蘇聯戰俘的頭兒。

     葉爾紹夫早就明白,莫斯托夫斯科伊是第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可以對他敞開自己的想法。

    葉爾紹夫睜着眼睛躺在鋪上,看着粗糙的木闆頂棚,就像在棺材裡望着棺材蓋,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這一生的三十三年以來,從來沒有像在這裡,在集中營裡這樣感到自己的力量。

     他在戰前過的日子很不好,他的父親是沃龍涅什省的農民,在一九三〇年被劃為富農。

    這時候他在軍隊裡服務。

     他沒有和父親斷絕關系。

    他不能進軍事學院,雖然他的入學考試成績優秀。

    他好不容易在軍事學校畢了業,被分配到區兵役局。

    他的父親成了流動人口,這時候帶着一家人住在北烏拉爾。

    葉爾紹夫請了假去看父親。

    從斯維爾德洛夫斯克起要乘二百公裡的窄軌火車。

    路兩旁是一片片的森林和沼地,一堆堆待運的木材,一道道集中營的鐵絲網,一座座棚屋和泥屋,還有高高的看守塔樓,就像一簇簇高腳毒蘑菇。

    火車兩次被攔住,押送隊要搜查一名逃犯。

    夜裡火車停在一個會讓站上,等待前方開來的火車,葉爾紹夫沒有睡,聽着警犬的吠叫聲、哨兵的哨子聲。

    原來會讓站附近就是一座很大的集中營。

     葉爾紹夫第三天才到達窄軌鐵路的終點站。

    雖然他的領子上戴着中尉領章,證件和乘車證也都是符合規定的,但在檢查證件的時候他還是擔心有人會對他說:“喂,把東西帶着!”把他帶到集中營裡去。

    似乎這地方的空氣也被鐵絲網關住了。

     後來他坐上一輛順路的噸半汽車,走了七十公裡。

    道路從沼地中間穿過。

    汽車是“奧格普”國營農場的,葉爾紹夫的父親就在這個農場幹活兒。

    車上很擁擠,上面坐的都是幹活兒的流動人口,被調到一處集中營分場去伐木。

    葉爾紹夫試着向他們詢問,但是他們隻用一兩個字回答,看樣子,是害怕他的軍裝。

     傍晚,汽車來到緊靠林邊與沼地邊緣的一個小村子。

    他永遠記住了北方集中營沼地上的甯靜而柔和的黃昏。

    在暮霭中,一座座小屋完全成了黑的,似乎是在焦油裡煮過的。

     他走進一座土屋,晚霞随他一起進來,可是迎接他的是潮氣、悶熱、窮人的食物、衣服和被窩的氣味,熱乎乎的煙氣…… 在黑暗中出現了他的父親,一張瘦削的臉,一雙很好的眼睛,那雙眼睛流露出的一種無法描述的神情使葉爾紹夫大吃一驚。

     一雙又老又瘦的粗糙的手臂摟住兒子的脖子。

    摟住年輕指揮員脖子的這一雙受盡磨難的老人的手不住地抽搐着,從中可以感覺出老人在畏畏怯怯地訴苦,是那樣痛苦,那樣懇切地求助,所以葉爾紹夫隻能用一點來回答這一切:他哭了。

     後來他們在三座墳前站了一陣子。

    母親是第一個冬天死的,大姐阿紐塔死在第二個冬天,妹妹瑪露霞死在第三個冬天。

     集中營邊沿的墳地和村子連在一起了。

    茅屋牆腳下、土屋斜面上、墳包上、沼地土丘上生長的都是一樣的青苔。

    媽媽和姐姐、妹妹就要一直待在這片天空之下了,不論是冬天,嚴寒凍實沼地的時候,不論是秋天,墳地上堆滿沼澤裡沖來的黑糊糊的沖積物的時候。

     父親和不說話的兒子站在一起,也不說話,後來擡起眼睛,看了看兒子,把兩手一攤,說: “死去的,活着的,你們都原諒我吧,我沒有把我愛的人保護住。

    ” 夜裡,父親說起來。

    他說得很平靜,聲音不高。

    他說的事情隻能用平靜的口氣來說,如果痛哭、流眼淚,是說不下去的。

     在鋪了報紙的箱子上,放着兒子帶來的點心,還有一瓶酒。

    老人家在說,兒子坐在旁邊,聽着。

     父親說起饑餓,說起鄉親們的死,說起餓瘋了的老婦人,說起小孩子,說孩子們的身體變得比三弦琴、比小雞都輕。

    說村子裡日日夜夜都能聽到饑餓的哭叫聲,村子裡許多人家的門窗都釘死了。

     他對兒子說,那年冬天他們坐着破漏的貨車在路上走了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