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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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在晚上集會點名時,漢堡竊賊凱澤戴着黃手套,穿着淡黃色的貼口袋方格上衣,興緻很好。

    他用發音不準的俄語小聲唱着歌兒:“假如明天發生戰争,假如明天踏上征程……” 他紅裡透黃的委頓的臉和褐色的無神的眼睛在這天晚上顯得十分和善。

    他雪白而光滑的肥厚手掌和能夠把一匹馬掐死的手指頭,不時拍拍犯人們的肩膀和脊梁。

    他要殺人也很随便,就好像為了開玩笑使個絆腳把人絆倒。

    殺過人之後,他那股興奮勁兒也隻能持續不大的一陣子,就好像小貓和一隻五月金龜子玩了一會兒。

     他殺人多數都是根據突擊隊頭頭德羅津哈爾的指示。

    德羅津哈爾主管東區段的衛生防疫。

     幹這方面的事情,最困難的是把死者的屍體拖去火化,不過凱澤從來不幹這種事,誰也不敢叫他幹這種事。

    德羅津哈爾是有經驗的,決不讓病人病得非要用擔架把他們擡到殺人的地方。

     凱澤并不催促要被殺死的人,不對他們惡言惡語,也從沒有推來搡去,拳打腳踢。

    凱澤已經有四百多次登上特種囚室的兩級混凝土台階,總是對接受手術的人特别感興趣:他很喜歡那種目光,那目光中有恐懼,有焦急,有馴順,有痛苦,有膽怯,還有注定要死的人看到殺他的人進來時所流露出來的極其好奇的神情。

     凱澤幹這種事就像吃家常便飯,他自己也不懂,他為什麼偏偏喜歡這種家常便飯。

    特種囚室其實很單調:一個凳子,灰色的石頭地面,一根水管,一個水龍頭,一段橡皮管,一張小桌,上面擺一個記事本。

     操作起來極其簡單平常,說起來總是用半開玩笑的口吻。

    如果操作過程中用了手槍,凱澤就說“往腦袋裡塞了一粒咖啡豆”;如果注射了石碳酸,凱澤就說“加了一點兒長生水”。

     凱澤覺得既奇怪又簡單,咖啡豆和長生水能夠揭示人生的秘密。

     他那褐色的像用塑料做成的眼睛似乎不是活人的眼睛,像是硬化了的黃褐色松脂……每當他那硬僵僵的眼睛裡出現快活的神氣,别人都覺得十分可怕,就好像一條魚一下子遊到一顆沉在水裡、被沙埋住一半的死樹跟前,忽然發現這黑黑的、黏黏的龐然大物還有眼睛、牙齒、觸角,覺得十分可怕。

     在這集中營裡,凱澤有一種優越感,感到自己比住在棚屋裡的藝術家、科學家、革命家、将軍、傳教士都優越。

    這倒是不在于咖啡豆和長生水。

    這是一種很自然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使他十分得意。

     使他感到得意的不是他那巨大的體力,不是他能不顧一切地去作案,去撬保險櫃。

    他很欣賞自己的精神和聰明,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複雜的。

    他喜怒無常,似乎不合情理。

    在春天把秘密警察挑選的一些蘇聯戰俘趕進特種棚屋的時候,凱澤請他們唱他們喜歡的歌兒。

     有四個目光悲戚、手臂腫脹的蘇聯人唱道: 我的蘇莉科,你在何方? 凱澤愁眉苦臉地聽着,望着站在邊上的一個高顴骨的人。

    凱澤由于敬重歌唱者,沒有打斷歌唱,但等到歌聲一停,他就對高顴骨的人說,他在合唱時沒有唱,現在要他獨唱。

    凱澤看到這個人肮髒的軍服領口上帶有拆掉的領章的痕迹,問道: “你聽懂了嗎,少校?”[68] 那人點了點頭,表示懂了。

     凱澤抓住那人的領口,輕輕搖晃了幾下,就像搖晃出了毛病的鬧鐘那樣。

    那人朝凱澤的顴骨搗了一拳,并且罵了兩聲。

     看樣子,這個蘇聯人要完了。

    但是這個特種棚屋裡的頭頭兒并沒有把葉爾紹夫少校打死,而是把他帶到角落裡靠窗的一個鋪上。

    這個鋪空着,是專門留給凱澤喜歡的人的。

    就在這一天,凱澤還給葉爾紹夫送來煮熟的鴨蛋,哈哈笑着遞給他,說:“吃吧,能讓你唱歌好聽!”[69] 從那時候起,凱澤對待葉爾紹夫一直很好。

    同棚屋的人也都很尊敬葉爾紹夫,他除了剛強不屈之外,性格也非常随和開朗。

    在葉爾紹夫那一次拒絕唱歌之後,有一個當時唱歌的人很生葉爾紹夫的氣,那就是旅政委奧西波夫。

     “不合群的人。

    ”他說。

     也是在那件事情之後不久,莫斯托夫斯科伊就管葉爾紹夫叫思想領袖了。

     除了奧西波夫之外,對葉爾紹夫不懷好感的還有一個孤僻、沉默然而了解每個人底細的戰俘柯季科夫。

    柯季科夫是一個沒有什麼特色的人,聲音沒什麼特色,眼睛、嘴唇也沒什麼特色。

    不過,正因為他太沒有特色了,這種沒有特色似乎倒成了鮮明的特色。

     這一天凱澤在晚間點名時的快活表情引起許多人高度的焦慮和恐懼。

    棚屋裡的人總是覺得事情不妙,恐懼、不安和不祥感總是在心裡,有時強些,有時弱些。

     在晚間點名快要結束的時候,特别棚屋裡進來八名營警—是戴着滑稽可笑的小圓帽、纏着黃色臂章的“卡波”。

    從他們的臉可以看出來,他們吃的不是營裡的大鍋飯。

     他們的頭兒是一個淺色頭發的高個兒美男子,身穿拆掉了領章的鐵灰色軍大衣。

    大衣下面露出锃亮的漆皮靴子,那靴子泛着寶石一樣的亮光,因此很像是白色的。

     這是營内警察隊長凱尼克,是黨衛軍分子,因為刑事犯罪丢了職務,被關在集中營裡。

     “起立!”凱澤喊道。

     開始搜查。

    “卡波”們熟練得就像工廠裡的工人,敲敲桌子,聽聽是不是挖空了,抖一抖破布,又快又仔細地摸摸衣服上的縫,檢査檢查飯盒。

     有時他們開開玩笑,用膝蓋頂一下某人的屁股,說:“你好。

    ”有時“卡波”們把搜到的字紙、筆記本或保險刀片遞給凱尼克看,問他怎樣處理。

    凱尼克把手套一揚,表示這些搜到的東西沒有意思。

    在搜查的時候,囚犯們一直排成隊站着。

    莫斯托夫斯科伊和葉爾紹夫站在一起,望着凱尼克和凱澤。

    這兩個德國人像是鐵鑄的一般。

    莫斯托夫斯科依頭腦發暈,身子搖晃了幾下。

    他用手指着凱澤,對葉爾紹夫說: “有這樣的人!” “高等民族嘛。

    ”葉爾紹夫說。

    他不希望站在近處的奧西波夫聽見,湊到莫斯托夫斯科伊的耳朵上說: “不過我們有些人也夠嗆!” 切爾涅佐夫雖然沒有聽清他們的談話,但也接茬說: “任何民族都有神聖的權利,都可以有英雄,有神聖的人和卑鄙的人。

    ” 莫斯托夫斯科伊對着葉爾紹夫,但說的話不光是回答他的: “當然,我們也有壞蛋,不過德國劊子手有一種很獨特的神氣,隻有德國人才會有。

    ” 搜查結束了。

    發出休息的口令。

    囚犯們開始往床上爬。

     莫斯托夫斯科伊躺下來,把兩腿伸直。

    他想起,他還沒有檢查一下,搜查之後他的東西是不是全在呢,于是哼哧着欠起身子,開始檢查自己的東西。

     似乎不是少了圍巾,就是少了包腳布。

    但是他找到了圍巾,也找到了包腳布,不過他還是沒有放下心來。

    一會兒,葉爾紹夫走到他跟前,小聲說: “‘卡波’涅澤爾斯基透話說,咱們這個區段的人要拆散,一部分人留在這兒繼續受審查,大多數人都到普通集中營裡去。

    ” “那有什麼,”莫斯托夫斯科伊說,“管它呢!” 葉爾紹夫在鋪上坐下來,聲音很輕然而很清楚地說: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 莫斯托夫斯科伊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了看他。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我想幹一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