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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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瑪利亞開始給大家斟茶。

    大家談論起文學。

     “咱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忘記啦,”馬季亞羅夫說,“圖書館不願出借,出版社不願重印。

    ” “因為他是反動作家呀。

    ”維克托說。

     “這話很對,他不應該寫《群魔》。

    ”索科洛夫附和說。

     可是維克托馬上問道: “您真的認為不應該寫《群魔》嗎?還不如說,不該寫《作家日記》呢。

    ” “天才作家不需要别人指教,”馬季亞羅夫說,“我們的思想體系容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

    馬雅可夫斯基就不同。

    難怪斯大林稱他為最優秀的、最有才華的作家。

    他的情感本身就是國家觀念。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呢,就連他的國家觀念本身也是人道主義。

    ” “如果這樣說,”索科洛夫說,“那麼,整個十九世紀的文學都不符合我們的思想體系。

    ” “可不能這樣說,”馬季亞羅夫說,“比如托爾斯泰,他把人民戰争的思想詩化了,現在國家領導的就是人民的正義戰争。

    正如剛才艾哈邁德·奧斯曼諾維奇[61]說的,兩種思想相符合,就會乘飛毯直上雲端:托爾斯泰的作品又在廣播電台廣播,又在晚會上朗誦,又出版,領導人又引用。

    ” “最順利的是契诃夫,過去的時代和我們的時代都承認他。

    ”索科洛夫說。

     “你這話可錯了!”馬季亞羅夫叫起來,并且拿手掌在桌子上一拍。

    “我們承認契诃夫,是由于沒有真正理解。

    就像承認在某種程度上師從他的左琴科[62]一樣。

    ” “我真不懂,”索科洛夫說,“契诃夫是現實主義作家。

    我們反對的是頹廢派。

    ” “你不懂嗎?”馬季亞羅夫問道。

    “我可以給你解釋。

    ” “你們别糟踐契诃夫吧,”瑪利亞說,“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

    ” “瑪利亞,你說的很對,”馬季亞羅夫說,“彼得·拉甫連季耶維奇,你要在頹廢派身上尋找人道主義嗎?” 索科洛夫很生氣地擺了擺手,表示不再睬他。

     但是馬季亞羅夫也朝他擺了擺手,他認為最主要的是說出自己的想法,為此就必須讓索科洛夫找找頹廢派的人道主義。

     “個人主義不是人道主義!您混淆了。

    完全混淆了。

    您以為頹廢派受到打擊了嗎?胡說。

    頹廢派對國家無害,隻是沒有用處。

    我認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頹廢主義沒有太大差别。

    大家都在争論什麼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鏡子,這鏡子對于黨和政府提出的問題‘世界上誰最可愛、最好、最偉大?’回答說:‘你,你,黨,政府,國家,最好、最可愛。

    ’頹廢派對這個問題回答說:‘我,我,我,頹廢派,最美、最可愛。

    ’二者差别不太大,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強調國家的特别重要性,頹廢主義強調個人的特别重要性,方式不同,實質是一樣,都是陶醉于各自的特别重要性。

    完美無缺的國家,瞧不起與國家不一緻的一切人。

    頹廢派的鑲了花邊的人,對一切其他的人都極其冷漠,隻除了兩種人:一種是和他們高談闊論的人,一種是跟他們卿卿我我的人。

    從表面上看,個人主義、頹廢主義似乎都在為了人而鬥争。

    從實質上說,根本沒有鬥争。

    頹廢派不關心人,國家也不關心人。

    在這方面沒什麼不同。

    ” 索科洛夫眯着眼睛在聽馬季亞羅夫說話,他感覺到馬季亞羅夫馬上就要說到根本不能說的東西,就打斷他的話,說: “請問,這和契诃夫有什麼相幹?” “說的正是契诃夫。

    契诃夫和現在的一切就有很大的不同。

    契诃夫把沒有實現的俄國的民主擔在自己的肩上。

    契诃夫的道路就是俄國自由的道路。

    我們走的卻是另一條道路。

    你們數數看,他寫的人物有多少呀。

    也許隻有巴爾紮克使這樣衆多的人物為社會所認識。

    而且也未必有這樣多!真是可觀:有醫生、工程師、律師、教員、教授、地主、小店老闆、工廠主、家庭女教師、仆人、大學生、大大小小的官吏、牲口販子、技工、媒婆、教會執事、僧侶、農民、工人、鞋匠、模特兒、管園子的、動物學家、客店老闆、獵人、漁夫、娼妓、尉官、士官、藝術家、廚娘、作家、管院子的、修女、士兵、産婆、薩哈林島的苦役犯人……” “夠啦,夠啦。

    ”索科洛夫叫道。

     “夠啦?”馬季亞羅夫用故作威脅的口吻反問道。

    “不,不夠。

    契诃夫使我們認識了整個的俄羅斯、俄羅斯的各個階級、階層、各種年齡的人……但是不僅如此。

    他使我們認識了這平平常常的許多人,明白嗎,俄國的平常人!在他以前從沒有人這樣說,就連托爾斯泰也沒有說,可是他說:我們所有的人首先是人。

    明白嗎?首先是人,人,人!俄羅斯在他以前誰也沒有這樣說過。

    他說,最主要的是,人就是人,然後才是僧侶、俄羅斯人、小店老闆、鞑靼人、工人。

    要明白,人的好與壞不是因為他是僧侶還是工人,是鞑靼人還是烏克蘭人,人都是平等的,因為都是人。

    半個世紀之前,持有狹隘的黨派觀點的人認為契诃夫是停滞時代的代表。

    然而契诃夫卻是最偉大的旗幟的旗手,這面旗幟是在俄羅斯一千年的曆史中高高舉着的旗幟,是真正的、俄羅斯的、實實在在的民主的旗幟,明白嗎,是俄羅斯的人的尊嚴、俄羅斯的自由的旗幟。

    因為我們的人道主義總帶有宗派色彩,成了不可調和的,殘酷的。

    就連托爾斯泰宣傳不以暴力抗惡也受到批判,而其實,他不是從人出發,而是從上帝出發。

    他認為最重要的是主張善良的思想得到肯定,因為傳教的人總是急不可待地強迫人相信上帝,而在俄國為此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刺傷,殺害,在所不顧。

     “契诃夫說:讓上帝到一邊去吧,讓所謂偉大的先進思想到一邊去吧,首先是人,我們要善良,要關心人,不管什麼人,僧侶、莊稼漢、百萬巨富的工廠主、薩哈林的苦役犯、飯店的跑堂;首先要尊重人,憐惜人,熱愛人,不這樣絕對不行。

    這就叫民主,這就是俄羅斯人民目前還沒有得到的民主。

     “俄羅斯人一千年來什麼都看到了,看到了‘偉大’,也看到了‘超級偉大’,但有一樣東西沒看到,那就是民主。

    這也正是頹廢派與契诃夫的區别。

    國家憤恨頹廢派,會捶他們的後腦勺,會踢他們的屁股。

    可是國家卻不理解契诃夫思想的實質,所以容許他存在。

    民主在我們的事業中是沒有用場的,當然,這是指真正的、人道主義的民主。

    ” 看樣子,索科洛夫很不喜歡馬季亞羅夫這一番十分尖銳的話。

    維克托看出這一點,便帶着自己也弄不清來由的滿意心情說: “說得太好了,很對,很有道理。

    不過請多多原諒斯克裡亞賓[63],他好像也屬于頹廢派,可是我非常喜歡他的樂曲。

    ” 瑪利亞正要把一碟子蜜餞放到他面前,他用手做了一個推讓的姿勢,并且說: “不用,不用,謝謝,我不要。

    ” “這是黑醋栗。

    ”她說。

     他看了看她那棕色的、微黃的眼睛,問道: “我對您說過我特别喜歡黑醋栗嗎?” 她一聲不響地點了點頭,含着笑意。

    她的牙齒不大整齊,嘴唇薄薄的,血色淡淡的。

    她那蒼白而多少有些灰色的臉因為帶笑,顯得可愛動人。

     “如果不是鼻子一直發紅的話,她倒是很漂亮,很好看。

    ”維克托在心裡說。

     卡裡莫夫對馬季亞羅夫說: “列昂尼德·謝爾蓋耶維奇,怎麼能把您對契诃夫的人道主義的頌揚和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贊美結合到一起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在俄羅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樣。

    希特勒罵托爾斯泰是蠢豬,可是,據說,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挂在他的辦公室裡。

    我是少數民族,是鞑靼人,出生在俄羅斯,這位俄羅斯作家仇恨波蘭人和猶太人,我不原諒他。

    雖然他是天才作家,我也不能原諒他。

    在沙皇俄羅斯我們流的鮮血、受的欺騙、遭的浩劫太多了。

    俄羅斯的偉大作家沒有權利中傷異族人,沒有權利蔑視波蘭人、鞑靼人、猶太人、亞美尼亞人、楚瓦人。

    ” 這位白頭發、黑眼睛的鞑靼人帶着氣憤而傲慢的蒙古人的冷笑口氣,對馬季亞羅夫說: “您大概讀過托爾斯泰的《哈吉·穆拉特》吧?大概讀過《哥薩克》吧?大概讀過《高加索俘虜》吧?這些都是這位俄羅斯伯爵寫的。

    跟立陶宛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一樣。

    鞑靼人有生之日,都要為托爾斯泰祈禱上天。

    ” 維克托看了看卡裡莫夫,在心裡說:“原來你這樣,原來你這樣。

    ” “艾哈邁德·奧斯曼諾維奇,”索科洛夫說,“我非常尊重您對自己民族的感情。

    但是請原諒,我也因為我是俄羅斯人而感到自豪,請原諒,我喜歡托爾斯泰并不僅僅因為他寫鞑靼人寫得很好。

    不知為什麼,我們俄羅斯人不能因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差點兒我們要成為黑色百人團了。

    ” 卡裡莫夫站起身來,臉上冒出一層汗珠,他說: “我要對您說實話,真的。

    如果有實話可說,我為什麼要說假話。

    早在二十年代大批鞑靼族的精英就被殺害了,文化界知名人士全被殺了,如果沒忘記這個,就應該想到為什麼《作家日記》會成為禁書。

    ” “不僅殺你們的人,也殺了我們的。

    ”阿爾捷列夫說。

     卡裡莫夫說: “消滅的不光是我們的人,還有我們的民族文化。

    現在鞑靼的知識分子與那些人相比,等于白丁。

    ” “是的,是的,”馬季亞羅夫用嘲笑的口吻說,“那些人不僅創立了文化,而且創立了鞑靼自己的内外政策。

    ” “你們現在有自己的國家了,”索科洛夫說,“有大學、中學、歌劇院、書籍、鞑靼報紙,都是革命給予你們的。

    ” “是的,有國家歌劇院,也有國家。

    可是抓我們進監獄的也是……” “不過,要知道,如果抓你們的是鞑靼人,你們也不見得好過些。

    ”馬季亞羅夫說。

     “可是,如果根本沒有人抓,不是更好嗎?”瑪利亞問道。

     “噢,瑪利亞,你想得太好啦。

    ”馬季亞羅夫說。

     他看了看表,說: “哎呀,時間不早啦。

    ” 瑪利亞連忙說: “列昂尼德,在我家睡吧。

    我給您支起活動床。

    ” 有一次他對瑪利亞訴苦說,每當晚上回到家裡,一個人也沒有,走進空蕩蕩的黑屋子,感到自己特别孤單。

     “好吧,”馬季亞羅夫說,“我沒意見。

    彼得·拉甫連季耶維奇,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瞧你說的。

    ”索科洛夫說。

    馬季亞羅夫又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男主人說得一點熱情也沒有。

    ” 大家一齊站起來,開始告别。

    索科洛夫出去送客人,瑪利亞壓低聲音對馬季亞羅夫說: “真不錯,這一次彼得·拉甫連季耶維奇聽到這類的話沒有躲避。

    在莫斯科,隻要一涉及這方面的事,他就閉上嘴巴,一句話也不說。

    ” 她稱呼丈夫的名字和父稱“彼得·拉甫連季耶維奇”用的是特别親熱、特别尊敬的語調。

    她晚上常常為他謄寫論文,把他的手稿保存起來,把他随便寫的一些字用硬紙裱糊起來。

    她認為他是偉人,同時又覺得他是無用的孩子。

     “我很喜歡那位維克托·施特魯姆,”馬季亞羅夫說,“我真不懂,為什麼有人認為他是叫人讨厭的人。

    ” 他又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