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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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我們在一八九八年的團結,而不是一九〇三年的分裂。

    ” “想聊聊還沒有把奴仆從家裡趕出去那時候嗎?” 可是莫斯托夫斯科伊當真火了。

     “是的,是的,正是這樣!被趕出去的、逃走的奴才!戴白手套的奴才!我們不掩飾,我們不戴手套。

    我們的手沾滿鮮血,我們弄髒了手!這有什麼!我們參加工人運動就沒有戴普列漢諾夫的手套。

    你們戴着奴才手套又怎樣?你們因為在《社會主義導報》上發表的文章得到幾個賞錢?這兒集中營的英國人、法國人、波蘭人、挪威人、荷蘭人都相信我們!拯救世界靠我們的手!靠紅軍的力量!紅軍是自由的軍隊!” “是這樣嗎?”切爾涅佐夫插話說。

    “一直是自由的嗎?”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兩手舉到切爾涅佐夫面前,說: “您瞧瞧這手,沒有戴奴才的手套!” 切爾涅佐夫朝他點點頭,說: “記得憲兵上校斯特列裡尼科夫嗎?他幹什麼也不戴手套:他就幹脆代替被他打得半死的革命者寫僞造的坦白認罪書。

    你們一九三七年的事為了什麼?是為了準備同希特勒作戰嗎?這是斯特列裡尼科夫還是馬克思教導你們的?” “您這些臭不可聞的話絲毫不使我覺得奇怪,”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您是不會說别的話的。

    您可知道,我确實感到奇怪的是什麼?希特勒為什麼把您關在集中營裡?關您幹什麼?希特勒恨我們恨得要命。

    這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希特勒幹嗎要把您和您這類的人關在集中營裡呀?!” 切爾涅佐夫笑了笑,他的臉又變得像開始談話時那樣子。

     “這不是,關進來啦,”他說,“而且還不放呢。

    您給我說說情吧,也許會把我放了。

    ” 但是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想開玩笑。

     “您對我們這樣仇恨,就不應該蹲在希特勒的集中營裡。

    而且不光是您,還有這樣的人。

    ”他指了指朝他走來的伊康尼科夫。

     伊康尼科夫的臉上和手上沾滿了泥漿。

     他遞給莫斯托夫斯科伊幾張寫滿了字的肮髒的紙,說: “看看吧,也許,明天就要死了。

    ”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幾張紙塞到墊褥底下,氣憤地說: “我是要看看,怎麼您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您可知道,我聽到了什麼?咱們挖的基坑,是為了建造毒氣工廠。

    今天已經開始澆灌混凝土地基了。

    ” “聽說有這事兒,”切爾涅佐夫說,“過去還鋪過寬軌。

    ” 他回頭看了看。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切爾涅佐夫關心的,是下工回來的人看到他和一個老布爾什維克談得多麼随便。

    他大概因為這一點就要在意大利人、挪威人、西班牙人、英國人面前誇耀了。

    尤其要在蘇聯戰俘面前誇耀。

     “這活兒咱們還繼續幹嗎?”伊康尼科夫問道。

    “還參與制造恐怖嗎?” 切爾涅佐夫聳聳肩膀,說: “您以為咱們這是在英國嗎?這八千人要是罷工,在一個鐘頭之内就會全部被殺害。

    ” “不,不能幹,”伊康尼科夫說,“我不幹,不幹。

    ” “如果不幹,轉眼工夫就把您打死。

    ”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是的,”切爾涅佐夫說,“您可以相信這話,這位同志知道,在沒有民主的國家裡号召罷工,意味着什麼。

    ” 他和莫斯托夫斯科伊争論了一陣子,心緒很亂。

    他在巴黎自己家裡說過多少次的一些話,現在在這希特勒的集中營裡說出來,自己覺得很不實際,毫無意義。

    他聽集中營囚犯們談話,常常聽到“斯大林格勒”這個詞兒,不管是否合他的心意,現在斯大林格勒是和世界的命運連接在一起了。

     一個年輕的英國人向他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說: “感謝你們,斯大林格勒擋住了狂飙的飓風。

    ” 切爾涅佐夫聽到這話,感到很幸福、很激動。

    他對莫斯托夫斯伊科說: “您該知道,海涅說過,隻有傻瓜才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敵人。

    不過,好吧,我就做做傻瓜,您說得很對,我很清楚你們的軍隊所進行的鬥争的偉大意義。

    一個俄國社會黨人理解這一點是極難極難的,一旦理解了,又高興,又自豪,同時又難過,又痛恨你們。

    ” 他看着莫斯托夫斯科伊。

    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他那一隻正常的眼睛也充滿了血。

     “不過,難道您就是在這裡也沒有親身體驗到,人沒有民主和自由不能生活嗎?您在家裡忘記了這一點吧?”切爾涅佐夫問道。

     莫斯托夫斯科伊皺起眉頭。

     “算啦,别再歇斯底裡了。

    ” 他回頭看了看。

    切爾涅佐夫心想,莫斯托夫斯科伊是在擔心,下工回來的人會不會看到流亡的孟什維克和他談得多麼随便。

    他大概因為這一點在外國人面前覺得不好意思了。

    尤其在蘇聯戰俘面前覺得不好意思。

     他那血紅的空眼窩直直地盯着莫斯托夫斯科伊。

     伊康尼科夫拉了拉從二層鋪上垂下來的神甫的腳,用蹩腳的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夾雜在一起問道: “咱們在建毒氣工廠了。

    神甫,我該怎麼辦?” 加爾季神甫用煤球似的眼睛打量着大家的臉。

     “大家都在那兒幹。

    我也在那兒幹,”他慢慢地說,“我們是奴仆。

    上帝會饒恕我們的。

    ” “這是他的職業。

    ”莫斯托夫斯科伊補充說。

     “但這不是您的職業。

    ”加爾季用責備的口氣說。

     伊康尼科夫馬上接着說: “是啊,是啊,米哈伊爾·西多羅維奇,從你們的觀點來看,也是這樣,不過我不想寬恕自己的罪過。

    不能說全怪那些強迫你幹的人,你是奴隸,你沒有罪,因為你不自由。

    我是自由的!我建造毒氣工廠,我就對不起将來被毒氣毒死的人。

    我可以說‘不幹’!如果我有膽量不怕槍殺的話,有什麼力量能強迫我幹?我要說‘不幹’!我不幹,我就是不幹!” 加爾季的手挨到伊康尼科夫的白頭。

     “把您的手給我。

    ”他說。

     “好啦,現在牧師就要開導因為驕傲而迷途的羔羊了。

    ”切爾涅佐夫說。

     莫斯托夫斯科伊聽到他這話,也不由得懷着同感點了點頭。

     但是加爾季沒有開導伊康尼科夫,他把伊康尼科夫那肮髒的手拉到嘴唇邊,吻了吻。

     七十 第二天,切爾涅佐夫和紅軍戰士巴甫柳科夫聊天,巴甫柳科夫是他結識的少數蘇聯人之一,現在在醫務所做衛生員。

    巴甫柳科夫對切爾涅佐夫訴說,很快就要把他從醫務所趕出去,叫他去挖基坑了。

     “這都是黨員們搞的,”他說,“他們看不慣我占着一個好位置,認為我是行過賄的。

    他們當清潔工,廚房、盥洗間裡到處都安排他們的自己人。

    老大爺,您該記得和平時期的情況吧?區委都是自己人,工會也都是自己人。

    不是嗎?在這兒他們也搞自己的一套班子,廚房裡都是自己的,好東西給自己人吃。

    他們供養老布爾什維克,像在療養院裡一樣,可是您,就像狗一樣,沒人理睬,誰也不朝您看一眼。

    難道這公平嗎?您也是給蘇維埃政權做牛做馬了一輩子嘛。

    ” 切爾涅佐夫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他說,自己離開俄羅斯已經二十年了。

    他已經發現,“僑民”、“國外”這樣一些詞兒一下子就能使蘇聯人和他疏遠。

    但是巴甫柳科夫聽了切爾涅佐夫的話并沒有緊張起來。

     他們蹲在一堆木闆上。

    巴甫柳科夫寬鼻子,寬額頭。

    切爾涅佐夫心想,這真是人民的兒子。

    巴甫柳科夫朝在混凝土塔樓上走來走去的哨兵那邊望着,說: “我沒有别的辦法,隻有參加新編的志願軍,或者裝做生病。

    ” “就是說,為了活命嗎?”切爾涅佐夫問。

     “我根本不是富農,”巴甫柳科夫說,“也沒有做過苦役犯人,不過我對共産黨還是很不滿意。

    不能自由地幹什麼事。

    種田由不得自己,娶老婆由不得自己,幹什麼工作由不得自己。

    人變得像鹦鹉一樣。

    我從小就想自己開一座商店,為的是在裡面什麼都可以買到。

    商店裡有小吃部,貨物齊全,請買吧:想喝燒酒,有燒酒;想吃烤鴨,有烤鴨;想喝啤酒,有啤酒。

    您猜,我賣東西會怎樣?很便宜!我還要在小吃部賣鄉下吃食兒。

    請吧!烤土豆!牛油拌大蒜。

    酸白菜!您猜,我會賣什麼樣的小菜:骨頭湯!骨頭湯在鍋裡翻滾,請吧,來一碗,加一根骨頭,還有黑面包,當然,還有鹽。

    到處是皮椅子,免得生虱子。

    請坐下,歇會兒,有人服侍你。

    這事兒隻要我一說出來,馬上就會把我送到西伯利亞。

    可是這會兒我想,這樣做生意對人民有什麼特别不好的呢?我定的價錢一定會比國家低一半。

    ” 巴甫柳科夫側眼看了看切爾涅佐夫,又說: “在我們的棚屋裡,有四十個小夥子報名參加志願軍啦。

    ” “為什麼?” “為了一碗菜湯,為了一件大衣,為了不至于幹活兒累死。

    ” “還有什麼原因嗎?” “有些人是有想法。

    ” “什麼想法?” “各種各樣的想法。

    有的是看到在集中營裡有人被殺害。

    有的是受夠了農村的貧窮。

    他們忍受不了共産主義,”切爾涅佐夫說,“這太卑鄙了!” 這個蘇聯人帶着好奇的神氣看了看這個僑民,這個僑民也看出他這種帶有嘲笑與大惑不解意味的好奇神情。

     “可恥,下流,惡劣,”切爾涅佐夫說,“不是算陳年老賬的時候。

    算賬也不應該這樣算。

    自己對不起自己。

    對不起自己的土地。

    ” 他從木闆上站起身來,用手彈了彈屁股上的土。

     “不可能有人說我熱愛布爾什維克,真的,但現在不是時候,不是算賬的時候。

    不要去參加叛徒弗拉索夫的軍隊。

    ” 他忽然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又說: “您聽着,同志,别去。

    ” 他因為又像青年時代那樣說出了“同志”這個詞兒,再也掩蓋不住自己的激動,而且也不再掩蓋自己的激動,喃喃地說: “我的天啊,天啊,我能不能……” ……火車駛離站台。

    周圍煙霧騰騰,其中有灰塵,有丁香花香和春季裡城市的污水氣味,有機車的灰煙,還有車站食堂廚房裡冒出來的油煙。

     信号燈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可是後來好像在其他綠燈和紅燈之間停住不動了。

     一個大學生在站台上站了一會兒,朝側門走去。

    一個女子也像他一樣,感情湧來失去自制,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吻他的額頭、頭發……他跨上車,一陣幸福感在心頭湧起,頭腦暈乎乎的,他覺得這是開始,将是他内容充實的整個一生的開端…… 他在離開俄羅斯前往斯拉武塔的路上,一再回想起這個黃昏。

    他在巴黎的醫院裡,做完青光眼手術之後,常常想起這個黃昏。

    在他走進他供職的銀行那陰涼而幽暗的門洞時,也常常想起這個黃昏。

     關于這一點,像他一樣從俄國逃往巴黎的詩人霍達謝維奇寫過一首詩: 拄着拐杖浪遊,不知為何我想起你; 紅輪馬車在奔馳,不知為何我想起你; 晚上把蠟燭點起,不知為何我想起你; 不論天上人間,發生何事,我都會想起你…… 他真想再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問問他: “您認識娜塔莎·薩頓斯卡娅嗎?她還活着嗎?這幾十年來您一直跟她生活在一塊土地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