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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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别舍不得王牌”之類的話以外,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她已經了解和看中了他的許多動人之處:又溫柔,又剛強,又謹慎,又勇猛,又腼腆……阿拉·謝爾蓋耶芙娜所以能感覺到這一切,是因為她暗暗在達林斯基身上觀察出這些特點,還因為他很成功地向她顯示了這些特點。

    她也很巧妙地向他顯示,她懂得了他的目光,懂得他為什麼注視她的笑容、她的手的動作、她的肩膀聳動、她那漂亮的華達呢軍便服裡面的胸脯、她的腳、她那修得很好看的指甲。

    他覺得,她的聲音拖長得有點兒過分,有點兒不自然,她的笑也比一般的笑時間要長些,為的是讓他注意她的清脆的聲音、她那雪白的牙齒和腮上的兩個酒渦兒…… 達林斯基因為忽然出現這樣的感情,心中很激動,很不平靜。

    他對這種感情從來不覺得習以為常,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有這種感情一樣。

    他對待女人的豐富經驗沒有變為習慣,經驗是一回事,迷戀是另一回事。

    正是這一點說明他是真正的好色男子,不是假的。

     結果,這一夜他留在集團軍指揮所裡。

     第二天早晨,他去找參謀長。

    參謀長是一位寡言少語的上校,既沒有問他斯大林格勒方面的情況,也沒有打聽前線的消息和斯大林格勒西北方的戰況。

    交談過之後,達林斯基就知道,這位上校參謀長未必能向他提供足夠的有關情況,就請他在自己的委派書上簽字,決定下連隊去。

     他坐上汽車的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兩手和兩腳空空的、輕飄飄的,什麼念頭、什麼希求都沒有,覺得十分滿足而又十分空虛……似乎周圍的一切,似乎昨天他還很喜歡的天空、野蒿和草原山岡已經變得索然無味,不值得一看了。

    也不想跟司機說話或開玩笑。

    就連思念親人,回憶他一向熱愛和尊敬的母親,也變得乏味、冷淡了……想到沙漠裡的戰鬥、俄羅斯邊遠地區的戰鬥,也不激動了,他感到無精打采。

     達林斯基不時地吐一口唾沫,搖搖頭,帶着一種困惑而奇怪的口吻說:“這娘們兒……” 這時他腦子裡出現了後悔的想法,心想,幹這種風流事兒不會有好結果的,又想起過去不知是在庫普林的小說裡還是在一本翻譯小說裡看到的話,說是愛情像煤炭,燒起來的時候,熱得灼人,冷下來的時候,可以把人弄髒……他甚至很想哭一場,其實不是想哭,是想訴訴苦衷,對什麼人說說,他幹這事兒是身不由己,是命運讓他這個可憐的中校這樣對待愛情……後來他睡着了;等他醒來,忽然想道:“如果我不被打死的話,回來的路上一定還要去找阿拉。

    ” 六十九 葉爾紹夫少校下工回來,在莫斯托夫斯科伊床鋪前站下來,說: “那個美國人聽到廣播,咱們在斯大林格勒英勇抵抗,粉碎了德國人的算盤。

    ” 他皺了皺眉頭,又說: “還有莫斯科方面來的消息,說是解散了共産國際,不知是不是。

    ” “您怎麼,瘋啦?”莫斯托夫斯科伊注視着葉爾紹夫那聰明的、像寒冷而有點兒渾濁的秋水似的眼睛,問道。

     “也許,那個美國人聽錯了。

    ”葉爾紹夫說過這話,就用指甲撓起胸膛。

    “也許正相反,是共産國際擴大了。

    ” 莫斯托夫斯科伊一生中認識不少這樣的人,這些人就像電話機的膜片,能靈敏地反映全社會的理想、感情、見解。

    似乎俄羅斯從來沒有一件大事是這些人不了解的。

    葉爾紹夫便是反映集中營公衆思想與見解的這樣一個表達者。

    但是他說的解散共産國際的消息,營裡這位有影響的人物卻絲毫不感興趣。

     主管過大兵團政治思想教育的旅級政委奧西波夫,對這個消息也漠然視之。

    奧西波夫說: “古澤将軍對我說:政委同志,由于您的國際主義教育,大家都潰逃啦,應該是用愛國主義精神,用俄羅斯精神教育人民。

    ” “怎麼,還要為了上帝、沙皇、祖國嗎?”莫斯托夫斯科伊冷笑道。

     “這都是小事,”奧西波夫神經質地打着呵欠說,“這會兒問題不在于正統思想,而是德國人要活剝我們的皮,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親愛的老人家。

    ” 被蘇聯人叫做安得留沙的那個睡在第三層鋪上的西班牙士兵,用英文把“斯大林格勒”寫在一塊小小的木闆上,夜裡看着這木闆上的字,到早晨就把木闆翻過來,不讓搜查棚屋的人看到這上面的字。

     基裡洛夫少校對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以前不趕着我去幹活兒的時候,我天天躺在床鋪上閑待着。

    現在我又為自己洗衣服,又嚼松木片治壞血病。

    ” 受懲罰的黨衛軍分子诨稱“快樂的小夥子”(他們在上工的時候總是唱着歌兒),他們找蘇聯俘虜的碴兒找得更厲害了。

    看不見的聯系把集中營棚屋裡的人和伏爾加河上的城市連接在一起。

     可是大家都覺得共産國際是不起作用的。

    就在這時候,流亡者切爾涅佐夫第一次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

     他用手捂着空空的眼窩,談起美國人偷聽到的廣播。

     莫斯托夫斯科伊高興起來,他太需要談談這個問題了。

     “總而言之,這消息很不可靠,”莫斯托夫斯科伊說,“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 切爾涅佐夫揚起眉毛,這空眼窩上揚起的眉毛顯得很不好看,露出困惑和神經衰弱的神氣。

     “為什麼?”獨眼睛的孟什維克問。

    “為什麼不可靠?布爾什維克先生們創立了第三國際,也是布爾什維克先生們創立了在一個國家實行所謂社會主義的理論。

    這種統一實際上是胡鬧。

    好比油炸冰塊……蓋奧爾基·瓦連季諾維奇在他晚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社會主義隻有成為世界體系,成為國際體系,才能存在,否則根本不能存在。

    ’” “是所謂的社會主義嗎?”莫斯托夫斯科伊問道。

     “是的,是的,所謂的社會主義。

    蘇聯的社會主義。

    ” 切爾涅佐夫笑了笑,并看到莫斯托夫斯科伊也笑了笑。

    他們相視而笑,是因為他們從不友好的話裡,從嘲笑而帶有敵意的語調中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好像挖開了幾十年的沉積層,他們年輕時互相厮殺的利刃露了出來。

    這次在法西斯集中營裡的相會,不僅使他們想起多年的仇恨,也想起青年時代。

     這個在集中營裡的人,這個敵對分子和異己分子,也熟悉和熱愛莫斯托夫斯科伊年輕時熟悉和熱愛的東西。

    是他,而不是奧西波夫,不是葉爾紹夫,還記得第一次黨代會期間的許多故事,記得隻有他們兩個人依然很感興趣的一些人的名字。

    他們都很激動地回憶起馬克思和巴枯甯的關系,回憶起列甯和普列漢諾夫說的有關溫和的火星派和強硬的火星派的話。

    回憶起已經老眼昏花的恩格斯對待前去見他的俄國社會民主黨的年輕人多麼親熱,回憶起在蘇黎世的柳博奇卡·阿克雪裡羅德[65]有多麼壞! 獨眼的孟什維克覺得自己的所感也正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所感,就苦笑着說: “很多作家寫年輕時代朋友們見面,寫得很動人,可是,年輕時代的敵人,像您和我這樣經過風風雨雨的白了頭發的老家夥,見了面又怎樣呢?”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到切爾涅佐夫的腮上挂着淚水。

    他們都明白,集中營裡的死神能夠把多年生活中的一切,把正确、錯誤、敵視很快地抹平和掩埋。

     “是啊,”莫斯托夫斯科伊說,“在漫長的一生中一直跟你作對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成為你的生活的參與者了。

    ” “真奇怪,”切爾涅佐夫說,“在這狼窩裡會這樣見面。

    ”他忽然又說:“多麼奇怪的字眼:小麥,大麥,晴天雨……” “啊,也是這集中營太可怕了,”莫斯托夫斯科伊笑着說,“與集中營相比,一切都好像很好,就連見到孟什維克也不覺得怎樣了。

    ” 切爾涅佐夫傷感地點點頭。

     “是呀,确實,夠您受的。

    ” “法西斯主義呀,”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法西斯主義!這樣慘無人道,我真無法想象!” “您還有什麼驚奇的,”切爾涅佐夫說,“您對恐怖手段早應該不覺得稀奇了。

    ”就像一陣風吹跑了他們之間的傷感氣氛和友好氣氛。

    他們毫不客氣地、惡言惡語地争論起來。

     切爾涅佐夫的攻擊之所以可怕,因為他說的不完全是無中生有。

    切爾涅佐夫把蘇聯建設過程出現的殘酷現象和個别錯誤看作根本的規律性。

    他直截了當地對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當然,你們都滿足于一種看法,認為一九三七年的事是過火了,集體化期間是勝利沖昏頭腦,你們敬愛的偉大領袖有點兒殘酷和獨斷獨行。

    然而實質正相反:正如你們常說的,斯大林是今天的列甯。

    你們總覺得,農村的貧窮和工人的無權是暫時的現象,是發展中的困難。

    你們這些真正的富農和壟斷者,買農民的小麥,五戈比一公斤,再賣給農民,每公斤卻賣一盧布,這就是你們的建設的基本原則。

    ” “就連你們孟什維克,你們這些流亡者都說了:斯大林是今天的列甯,”莫斯托夫斯科伊說,“那我們,也是從普加喬夫到拉辛[66]的曆代俄羅斯革命者的繼承人。

    拉辛、杜勃羅留波夫、赫爾岑的繼承人不是孟什維克,不是逃亡國外的叛徒,而是斯大林。

    ” “是的,是的,是繼承人!”切爾涅佐夫說。

    “您知道,在俄國立憲會議自由選舉意味着什麼嗎?是在上千年奴化統治的國家裡呀!一千年來,俄羅斯隻自由了半年多點兒。

    我每次想到一九三七年的事,就想起另一項遺産,您該記得第三廳長官蘇傑伊金上校,他串通傑加耶夫[67],佯裝發動叛亂和平息叛亂,恐吓沙皇,想用這種辦法把政權抓到手裡。

    您認為斯大林是赫爾岑的繼承者嗎?” “您怎麼,真的那麼糊塗嗎?”莫斯托夫斯科伊問。

    “您怎麼,當真認為不過是蘇傑伊金嗎?那麼,偉大的社會變革,沒收剝削者的财産,沒收資本家的工廠,沒收地主的土地,您沒看到嗎?這是繼承誰的一套,是繼承蘇傑伊金那一套嗎?還有普遍提高文化,還有重工業呢?還有最下等的人,還有工人和農民參與各項社會活動呢?這怎麼,都是繼承蘇傑伊金的一套嗎?您真可憐。

    ” “我知道,知道,”切爾涅佐夫說,“事實不容辯駁,但可以作各種解釋。

    你們的元帥、作家、科學家、藝術家、人民委員都不聽命于無産階級。

    他們聽命于國家。

    至于那些在車間和田野裡幹活兒的人,我想,就連您也未必把他們看作當家做主的人。

    他們又能當什麼家,做什麼主呀!” 他忽然俯身朝着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順便說一句,在所有你們的人當中,我隻看得起斯大林。

    斯大林是你們的泥瓦匠,你們卻都怕幹髒活兒!斯大林就知道:社會主義要想在單獨取得勝利的一個國家裡站得住腳,就要靠鐵的恐怖手段,靠集中營,靠中世紀對待異端邪說的辦法。

    ” 莫斯托夫斯科伊對切爾涅佐夫說: “先生,這些無恥讕言我們全聽說過。

    不過,我應該坦率地對您說,您說這些話,說得特别無恥罷了。

    隻有一種人,從小就生活在你家裡那種地方,後來又被趕出去的人,才會這樣誣蔑、這樣诽謗。

    您可知道,這是什麼人?……是奴才!” 他直直地看了看切爾涅佐夫,又說: “說實在的,開頭我真想共同回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