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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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繪計算員和一名觀測員。

    一個是垂頭喪氣的蘭巴索夫,一個是機靈而忠厚的蓬丘克。

    蓬丘克是一個很古怪的、一天到晚自己對着自己笑的戴眼鏡的中尉。

    卡佳一天能看到他們好幾次。

     在安靜的時候,從樓闆上的豁口能在下面聽見他們的聲音。

     蘭巴索夫在戰前養過雞,常常和蓬丘克談起雞的聰明和狡詐的本性。

    蓬丘克趴在炮隊鏡上,像唱歌一樣拉長聲音報告着: “注意:從面包廠方向開來一隊汽車……中間有一輛坦克……出來的德國佬有一營人……像昨天一樣,有三個地方冒炊煙,一些德國佬帶着鍋盆……” 他觀察到的一些情況有時沒有什麼軍事意義,隻是一些生活趣事。

    這時候他就唱: “注意……一個德國軍官帶一條狗出來玩啦,狗聞到什麼味道,朝前跑啦,好像那是一條母狗,那公狗站住,在聞呢。

    那邊有兩個德國兵,一個掏出煙盒,抽起煙來,另一個直搖頭,好像是說:我不抽……” 忽然蓬丘克用同樣的唱歌的腔調報告說: “注意……操場上有很多人……有人拿着樂器……很多人圍着他們,還堆了很多柴……”後來,他停了很久,又用十分難受但是仍然拉得很長的聲音說:“注意,中尉同志,拉出一個女人來,女人穿着小褂,在叫呢……把女人捆在柱子上啦……注意,中尉同志,又拉出一個小孩子,也捆在柱子上啦……中尉同志,好像兩個德國佬在從桶裡往外倒汽油……” 巴特拉科夫通過電話把這一情況通知了對岸。

     他趴在炮隊鏡上,用自己的卡盧加地方口音,學着蓬丘克的語調,大聲叫道: “喂,注意,同志們,樂隊在煙火裡演奏呢……開火!” 他厲聲喊叫起來,并且轉過身朝向對岸。

     但是對岸沒有動靜……過了幾分鐘,重炮團集中火力猛轟行刑的地方。

    操場被一團團硝煙和灰塵罩住。

     幾個小時之後,通過偵察員克裡莫夫了解到,那是德國人要燒死一個茨岡女子和一個小孩子,因為懷疑他們從事間諜活動。

    頭天晚上,克裡莫夫把兩件髒衣服和裹腳布留給一個老太婆,說定第二天去取洗好的衣服。

    他想向老太婆了解一下茨岡女子和小孩子的情況—是蘇軍炮彈把他們打死了呢,還是被德國人燒死了。

    老太婆是跟孫女和一頭山羊一起住在地窖裡的,克裡莫夫穿過瓦礫堆順着他還記得的小路朝前爬去,可是蘇軍夜間轟炸機在地窖所在的地方扔下一顆重磅炸彈,老太婆、小孫女、山羊、克裡莫夫的衣服和裹腳布全不見了。

    他隻是在炸裂的木頭和石灰碎塊之間發現一隻肮髒的小貓。

    小貓很老實,既沒有什麼要求,又不抱怨,認為這轟炸聲、饑餓和戰火是世間正常的事情。

     克裡莫夫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下子把小貓裝進衣服口袋裡。

     “6—1”号樓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使卡佳感到吃驚。

    偵察員克裡莫夫在向格列科夫報告的時候,不是按規矩站着,而是跟他坐在一塊兒,他們說話就像同志跟同志說話。

    克裡莫夫抽煙就找格列科夫借火。

     克裡莫夫報告完了之後,走到卡佳跟前,說: “姑娘,瞧,世界上有些事兒多可怕呀。

    ” 她歎了一口氣,感覺到他那火辣辣的眼睛在望着她,頓時臉紅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小貓,放在卡佳身邊的碎磚上。

     這一天有十來個人走到卡佳跟前,他們都和她談小貓,誰也沒有提起那個茨岡女子的事,雖然那件事使他們心裡很不安甯。

    有些人想坦率地跟卡佳談談感情問題,談起來卻用的是嘲弄和粗暴的口氣。

    有些人幹脆利落想跟她睡睡覺,談起來卻十分客氣,彬彬有禮。

     小貓哆嗦起來,渾身都在顫抖,看樣子,是受了震傷。

     老迫擊炮長皺着眉頭說: “幹脆把它打死好啦。

    ” 可是他馬上又說: “你還是逮逮它身上的虼蚤吧。

    ” 另一名擔任迫擊炮手的黑紅臉膛的民兵琴佐夫勸卡佳: “姑娘,把這讨厭東西扔掉吧。

    要是西伯利亞貓就好啦。

    ” 工兵裡亞霍夫薄薄的嘴唇,陰沉着臉,一臉兇相。

    隻有他真正對貓感興趣,而對報話員姑娘的美貌無動于衷。

     “我們在野外的時候,”他對卡佳說,“有沙沙聲沖我來,我想,這是要落地的子彈。

    誰知是一隻兔子。

    它一直跟我坐到天黑,等到安靜了,它才走了。

    ”他說:“您雖然是姑娘,可還是知道這是偵察機在伏爾加河上飛,在打一百八十毫米的炮,在打火箭炮。

    兔子卻很傻,什麼也不知道。

    分不清迫擊炮和榴彈炮。

    德國佬放照明彈,兔子就吓得打哆嗦,又沒法兒給它解釋。

    所以這些畜生都很可憐。

    ” 她感到對方是嚴肅的,所以也很嚴肅地回答說: “我不完全同意您的說法。

    比如說,狗就能認得飛機。

    我們駐紮在一個村子裡,那兒有一條狗叫‘凱爾遜’,我們的飛機來了,它躺在那兒,連頭也不擡,可是敵機一來,它立刻就找地方躲起來。

    它分得才清楚呢。

    ” 空氣抖動起來,因為空中響起可怕的刺耳響聲,這是德國的十二筒火箭炮開炮了。

    炮彈轟鳴,黑煙和紅磚灰混合到一起,石塊到處亂飛。

    過了一分鐘,等到灰土漸漸落下來,卡佳和裡亞霍夫又繼續他們的談話,就好像他們不曾趴到地上。

    顯然,被困孤樓裡的人們的自信心也傳染了卡佳。

    似乎他們都相信,在被打成了瓦礫場的樓房裡,一切一切,包括鋼鐵和石頭,都很脆弱,都很容易打碎,隻有他們是例外。

     一排機槍子彈呼嘯着從他們坐的豁口旁邊飛過,緊接着又是一排子彈。

    裡亞霍夫說: “春天我們駐紮在聖山城外。

    頭頂上常常有子彈的嘯聲,卻聽不見槍響,真叫人莫名其妙。

    原來,那是椋鳥學會了模仿子彈的聲音……我們有一位上尉連長也常常弄得我們驚慌起來,他學子彈聲音才像呢。

    ” 卡佳說: “我在家裡的時候就想象戰争是什麼樣子:孩子們在哭叫,大家都在火裡,貓在亂跑。

    我來到斯大林格勒一看,果然就是這個樣子。

    ” 一會兒,留大胡子的祖巴廖夫走到卡佳跟前。

     “怎麼樣,”他關切地問,“長尾巴的小家夥還活着嗎?”他掀起蓋在貓身上的一塊裹腳布。

    “噢,多麼可憐呀,多沒精神呀。

    ”他嘴裡說着,眼睛裡露出饞涎欲滴的神氣。

     晚上,在短時間的戰鬥之後,德軍向“6—1”号樓的側翼推進了一小段距離,用機槍火力切斷了樓房與蘇軍防禦陣地之間的道路。

    通往步兵團團部的電話線也被切斷了。

    格列科夫下令打一條通道,從地下室通向離樓房不遠的一條地道。

     “有炸藥。

    ”肥胖的司務長一隻手端着茶缸,另一隻手拿着一小塊糖,對格列科夫說。

     樓房裡的一些人很随便地坐在基牆邊的一個大坑裡,說着話兒。

    大家都很忿怒地想着燒死茨岡女子的事,但是依然沒有誰說起這事。

    似乎這些人對身陷重圍這事漠不關心。

     卡佳覺得這種鎮靜非常奇怪,但是這鎮靜卻很能征服人,在這些十分自信的人中間,就連可怕的字眼“被圍”,她覺得也不可怕了。

    等到機槍就在旁邊嗒嗒響起來,格列科夫高喊“打呀,打呀,他們來啦”的時候,她也不怕了。

    等到格列科夫說“想用什麼就用什麼。

    手榴彈,刀,鐵鍬。

    打,打,狠狠地打”的時候,她也不害怕了。

     在安靜的時候,樓房裡的人就詳細地、不慌不忙地讨論起姑娘的相貌。

    巴特拉科夫似乎不是這方面的行家,而且是近視眼,然而在讨論卡佳的美的時候常常提出很精到的見解。

     “我認為姑娘的胸脯是最要緊的。

    ”他說。

     炮兵科洛密采夫和他争論,他就像祖巴廖夫說的,“發表長篇論文”。

     “喂,你們好像談起貓來啦?”祖巴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