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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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前往行刑的地方要排很長的隊,等待被殺的人就自動排隊。

    有時候,等待受刑要從早晨等到深夜,在長長的炎熱的一天中,已經知道這件事的母親提前帶着水和面包為兒子準備着。

    成千上萬的無辜者感覺到自己快要被逮捕了,提前把衣服和手巾包好,提前和家裡人告别。

    千百萬人住在巨大的集中營裡,這些集中營不僅是他們自己建造的,而且自己看守着。

     不是一萬、兩萬人,甚至也不是幾千萬人,而是無數的芸芸衆生成為旁觀者,看着順從的無辜者被殺害。

    他們不隻是順從的旁觀者,等到要他們做表決的時候,他們會衆口一聲地表示贊成大規模的屠殺。

    這種大量的人的順從,是新發現的一種意外。

     當然,也有反抗,也有人英勇、頑強,也有起義,也有自我犧牲。

    有的人為了挽救毫不相幹的陌生人,獻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

    可是,群衆性的順從總歸是無可争辯的事實! 這種順從說明什麼呢?是不是說明在人的天性中忽然出現了新的特點?不是。

    這種順從說明有一種新的可怕的力量對人的影響。

    極權社會的超級暴力,足以造成所有大陸上人類靈魂的麻痹。

     甘心為法西斯效勞的人會把隻能使人遭殃和滅亡的奴性稱作唯一和真正的美德。

    出賣國家民族的人一面承認人類感情,一面說法西斯的種種暴行是最高形式的人道主義,贊成把人分為高雅的、體面的人和不高雅、不體面的人。

    自我保全的欲望,就表現在生存本能與良心的相互妥協。

     一些影響遍及世界的思想所具有的麻醉力量,支持着生存的本能。

    這樣一些思想号召:為了祖國的偉大前途,為了人類幸福,為了民族、階級的幸福,為了人類的進步事業,為了達到偉大的目的,不惜任何犧牲,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除了一些偉大思想的麻醉力量,跟生存本能一同起作用的還有第三種力量,這就是對于強大國家機器不受限制的強權,對于已成為國家日常生活基礎的殘殺的恐懼。

     極權國家的強權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它不再是手段,而變成了神秘的宗教崇拜的對象。

     要不然怎樣解釋一些有思想有知識的猶太人的說法呢?他們說,為了人類幸福必須殺盡猶太人,他們認識到這一點,願意把自己的孩子領到屠殺點去,為了祖國的幸福,他們願意作出犧牲,就像聖經上的亞伯拉罕那樣。

     要不然怎樣解釋一位農民出身的才智雙全的詩人的作為?他懷着真摯的感情寫了一首長詩,歌頌農民受苦受難的血腥時期,正是那個時期吞噬了他那忠厚、純樸、幹了一輩子莊稼活兒的父親。

     法西斯制服人的手段之一,就是使人完全地,或者近乎完全地喪失理性。

    人們不相信會被消滅。

    說來奇怪,已經站在墳坑邊上,竟是那樣樂觀。

    在極不明智的,有時是不可告人的、可鄙的希望的基礎上産生的順從,也是見不得人的,有時甚至是可鄙的。

     華沙起義、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的起義、索比波爾集中營的起義、爐工們的暴動和起義,都是由于完全失去了希望。

     但是,真實、徹底的絕望引起的不僅是起義和反抗,也能使一些人産生正常人不能理解的早作刀下鬼的渴望。

    有些人就為了走向血淋淋的埋人坑的先後而争吵,還能聽到興奮的、激昂的、幾乎是狂喜的叫喊聲:“猶太弟兄們,不要怕,沒有什麼可怕的,再有五分鐘就行了!” 希望能産生順從,失望也能産生順從,因為同命運的人們的性格各不相同。

     需要想想人們遭受的苦難和折磨,才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認為早點兒被殺是幸運的。

    很多人應該想想這一點,特别是那些喜歡教導人的人,他們常常教導人在艱難境況下應當怎樣進行鬥争,可惜這些說空話的導師都很幸運,想象不出那樣的境況。

     明白了人對于強權暴力的順從,還必須做出最後的結論,這樣的結論對于理解人、理解人的未來是有意義的。

     人的天性會不會起變化,在極權暴力作用下會不會變異?人會不會失去生來就有的對自由的渴望?人的命運、極權國家的命運就在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中。

    人如果改變了天性,國家獨裁制必然會取得世界性的永久的勝利;人追求自由的願望不改變,就是對極權國家宣判死刑…… 人類渴望自由的天性是消滅不了的,可以壓抑,但無法消滅。

    極權政治不能不使用暴力。

    如果離開暴力,極權政治就會完蛋。

    經常或者不斷使用的超級暴力,露骨的或者經過僞裝的超級暴力,是極權政治的基礎。

    人不會自願地放棄自由。

    我們時代的曙光、未來的曙光就在這一結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