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9)

關燈
,這是他小小的鬥争……前天有一個坑,裡面8個人。

    監督叫起來:“真不像話,20人的勞工隊隻焚化8具!”他說得很對。

    可是如果一個小村子裡隻有兩戶猶太人,又有什麼辦法呢?命令總歸是命令:要把所有的墳都挖開,把所有屍體都燒掉……現在他們離了大路,在草地上走了,終于,在碧綠的林中草地上第115次出現了灰色的土包—墳墓。

    8個人挖墳,4個人伐橡樹,鋸成人體長的木條,兩個人用斧頭把木條劈開,兩個人把引火的幹木闆和汽油桶從大路上往這裡擡,4個人清理架火堆的地方,挖出灰的溝—還要看好風從哪邊來。

     一會兒屍臭的氣味就壓倒林中的腐葉味。

    警備隊又笑,又罵,捂起鼻子,監督直吐唾沫,躲到林邊去。

    勞工們扔下鐵鍬,拿起鈎子,拿破布把嘴和鼻子蒙住……“您好,老大爺,您又要見見陽光啦;您可真夠重的……啊,一個媽媽帶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已經上學了,一個女孩有三歲吧,有佝偻病……沒關系,現在不怕了……别拿手扯住媽媽不放,孩子,你媽媽哪兒也不去啦……”監督在林邊大聲問:“有幾具?”羅森貝格回答:“19……”底下是在心裡說的:“19個被殺的人。

    ”大家都在罵:花了半天工夫,才這麼一點點兒。

    可是上星期挖開一個墳,一下子就是200個婦女,而且全是年輕的。

    當揭去上面一層土的時候,墳裡冒出灰色的熱氣,警備隊笑着說:“這些娘兒們還熱乎呢!”他們往一道道通風的土溝上放一層幹木柴,然後放橡木條,橡木條會變成很耐燒的火炭,然後放被殺的女人,再放一層木條,然後又放被殺的男人,再放一層木條,然後又放分不清男女的屍體碎塊,然後澆汽油,然後往中間放一枚燃燒彈。

    然後監督下口令,焚化工們齊聲歌唱,警備隊員們臉上早就浮現出笑容。

    大火堆燒起來。

    然後把骨灰送進坑裡。

    一切又靜下來了。

    原來就很安靜,現在又安靜了。

    接着,他們被帶進樹林,在綠草地上沒有看到墳包。

    監督命令他們挖坑:四米長,二米寬。

    他們都懂了,他們已經完成任務:89個村子,加18個小鎮,加4個工人村,加2個區中心,加3個國營農場,其中兩個是谷物農場,一個是奶牛場,總共116個居民點,這些勞工已經挖完116個墳……會算賬的羅森貝格在給自己和其他勞工挖墳坑的時候,一面計算着:最後一個˜Ÿ期是783,在這之前的3個10天共計焚屍4826。

    前後相加,總數是:5609。

    他算來算去,時間在算賬中不知不覺地過着,他算起屍體,不,人體的平均數;5609除以墳墓數116,得數是:每座合葬墳埋人48.35,去掉尾數,即:每座墳埋48人。

    如果再算一算,20名勞工幹了37天,那麼,每名勞工平均……這時候警備隊長喊道:“整隊!”監督艾裡弗發出響亮的命令:“正前方,齊步走!”但是他不願進墳墓。

    他跑了,跌倒了,爬起來又跑,他懶懶地跑,他會算賬,卻不會跑,但是他沒被打死。

    他躺在林中草地上,這裡很安靜,他既沒有想頭頂上的青天,又沒有想他的茲拉塔,茲拉塔在被殺的時候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

    他躺着,計算着挖坑時沒有計算好的數字:20名勞工,37天,平均每人每天焚屍……這是第一;第二,應該算算每人用柴多少;第三,應當算算每一個被殺的人平均用多少時間焚燒…… 過了一個星期,他被警察抓住,送進隔離區。

     現在在這車廂裡,他還在一個勁兒地嘟哝,計算,又乘,又除。

    要做年終決算!他要報給國家銀行會計主任布赫曼。

    夜裡,在夢中,痛楚的淚水忽然掙脫蒙在頭腦和心上的瘡痂,湧了出來。

     “茲拉塔!我的茲拉塔!”他呼喚道。

     四十五 她的房間窗戶對着隔離區的鐵絲網。

    圖書管理員穆霞·鮑裡索芙娜夜裡醒來,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見兩名士兵拖着一挺機槍,擦得發亮的槍管閃着斑斑點點的青色月光,走在前面的一名軍官的眼鏡也閃着光。

    她聽到低低的馬達聲。

    有汽車熄了車燈向隔離區開來,沉重的夜晚的灰土銀光閃閃,在車輪周圍打着圈圈兒,一輛輛汽車就像神仙的車多一樣,在雲霧中前進。

     在這月色之下,當黨衛軍和保安隊、烏克蘭警察部隊、附屬部隊、帝國保安局預備隊的汽車隊開到沉睡的隔離區大門口的時候,一個女子估量着二十世紀的這場厄運。

     月光,武裝隊伍雄赳赳的整齊步伐,巨大的卡車的黑影,牆上挂鐘的嘀嗒聲,搭在椅子上的上衣、文胸、襪子,屋裡暖烘烘的氣息—一切無法結合的事物都融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