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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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似乎懂得了生活與生存的區别。

    生活已經結束了,完了,可是生存依然繼續着。

    雖然這種生存是可憐的、毫無意義的,但是一想到橫死,心裡就感到十分可怕。

    …… 下起雨來,有些雨滴從裝了鐵欄的小窗戶裡飛進來。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從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條布邊兒,身子朝車廂壁挪動了下,湊到有一條不大的縫隙的地方,把布條塞到縫隙外面,等着布條浸透雨水。

    然後她把布條抽回來,嚼起涼絲絲、濕漉漉的布條。

    這時在靠近車廂壁的地方以及車廂角落裡,有些人也開始撕布條了,索菲亞·奧西波芙娜感到很得意:這取雨水、喝雨水的方法是她發明的。

     夜裡索菲亞·奧西波芙娜碰着的那個男孩子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着一些人把布條塞到車門底下的縫兒裡。

    她在朦胧的光線中看到了他那瘦小的臉和尖尖的鼻子。

    看樣子,他有六七歲。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心想,她來到車廂裡這麼長時間,還沒有人跟這孩子說過話,他也一動不動地坐着,沒有和别人說過一句話。

    她把濕布條遞給他,說: “好孩子,給你。

    ” 他沒有作聲。

     “接着吧,接着吧。

    ”她說。

     他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來。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他小聲回答說: “達維德。

    ” 坐在旁邊的一個叫穆霞·鮑裡索芙娜的女人說,達維德從莫斯科來看他的外婆,打起仗來,他不能回到媽媽身邊了。

    外婆死在隔離區裡,達維德的姨娘列維卡·布赫曼就跟有病的丈夫在這個車廂裡,甚至不讓這孩子坐在她身邊。

     到傍晚時候,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已經聽說不少事情,聽到不少争論,她自己也說,也參加争論。

    她對交談者說: “猶太兄弟姐妹們[49],我來跟你們說說。

    ” 許多人盼望着快點兒到地方下車,以為這是把他們送到集中營去,到集中營裡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專長幹活兒,有病的人可以住傷殘病房。

    大家幾乎一刻不停地談論着這些。

    可是心裡依然在暗暗地害怕,在不出聲地哭号。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從别人說的事情中了解到,人身上不僅僅是人性的東西。

    有人對她說,有一個女人把癱瘓的姐姐放到木盆裡,在冬天的夜裡拖到外面去,把姐姐凍死了。

    有人告訴她,有些母親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在這個車廂裡,就有這樣一個女人。

    還有人說,有些人就像老鼠一樣,成年累月地住在下水管道裡,吃的是髒東西,隻要能活着,吃什麼苦都行。

     猶太人在法西斯的統治下生活是可怕的,猶太人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壞蛋,他們是人。

    當索菲亞·奧西波芙娜望着小小的達維德的時候,她心中産生的對人的憐憫感情特别強烈。

    小達維德照常不說話,一動不動地坐着。

    有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揉破了的火柴盒,對着火柴盒看一陣子,然後又藏進口袋。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有幾個晝夜一點沒有睡,她不想睡。

    這一夜她也是坐在又黑又臭的車廂裡沒有睡。

    她忽然想道:“這會兒葉尼娅·沙波什尼科娃在哪兒呀?”她聽着人們的呓語和叫聲,心想,這些睡着了的、發狂的腦袋裡這會兒一定活靈活現地發生了言語難以表達的可怕情景。

    如果一個人還能活在世上,将來希望知道過去的事的話,怎樣才能保留、才能記下這些情景?…… “茲拉塔!我的茲拉塔!”有一個男子帶着哭聲喊道。

     四十四 ……在瑙姆·羅森貝格的四十歲的頭腦裡正在進行着他習慣了的統計工作。

    他一面在路上走,一面算:前天110,加上昨天61,再加上前五天的612,共計783……可惜他沒有計算男人、女人、兒童的分類數字。

    女人燒起來比較容易。

    這個有經驗的勞工在焚屍的時候,總是把出灰多的幹瘦的老頭子跟女人的屍體擺在一起。

    現在馬上就要命令他們離開大路,拐個彎往前走了—一年前對那些人就是這樣下命令的。

    他們現在把那些人的屍體挖出來,再用繩子拴着鈎子從坑裡往外拖。

    有經驗的勞工可以從一個一個的墳包判斷出墳坑裡有多少屍體:五十,一百,二百,六百,一千……這裡的監督[50]艾爾弗要他們管屍體叫“具”,一百具,二百具,可是羅森貝格管他們叫人,被殺的人,被殺的小孩子,被殺的老頭子。

    他是在心裡這樣叫,要不然監督就要送他一粒槍子兒。

    可是他嘴裡老是在嘟哝:“被殺的人呀,你從坑裡出來吧……小家夥呀,别扯着媽媽啦,你們就要在一塊兒,想分開也分不開啦……”要是問他:“你在那兒嘟哝什麼?”他就說:“我什麼也沒有說,您也許覺得我在說話。

    ”他還是在嘟哝,他在作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