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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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認識克雷莫夫原來的妻子,也不認識準備跟她結婚的軍長。

     馬舒克說: “噢,怪不得都說老兄神通廣大。

    連結婚的事都知道啦。

    ” “可以說,精細人有精細人的本事。

    ”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随口說。

     “那當然……最高統帥部是不會賞識馬大哈的。

    ” “是啊,咱們的格特馬諾夫可不是馬大哈。

    ”薩蓋塔克随口說。

     馬舒克就好像一下子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裡,用談日常事務的嚴肅語氣說: “這個克雷莫夫過去也到過基輔,我還記得他,是個政治面貌不清的人。

    很久以前就跟右翼分子和托洛茨基分子有牽連。

    恐怕還沒有完全搞清楚……” 他說得直接而又坦率,就好像針織廠廠長談自己的工作或者技術學校教師講課時那樣。

    不過,大家都知道,他這種直爽隻是表象,其實他比誰都知道什麼事情能說,什麼事情不能說。

    格特馬諾夫是一個常會以自己的大膽、幹脆和坦誠的言談驚倒四座的人,可他很清楚,在興高采烈看似随性的表象下面,隐藏着沒有說出的深層的東西。

     通常比别的客人更忙碌、更操心、更嚴肅的薩蓋塔克,不希望輕松氣氛遭到破壞,就用快活的語調對格特馬諾夫說: “因為他不怎麼可靠,就連老婆都不跟他了。

    ” “如果因為那樣,倒是好呢,”格特馬諾夫說,“我聽說,我們那位軍長要娶的完全是一個乖僻的女人。

    ” “算啦,你真是瞎操心,”加林娜說,“最要緊的是,夫妻要有愛情。

    ” “愛情當然是重要的,這是大家都知道,都不會忘記的,”格特馬諾夫說,“不過,此外還有些東西,可惜有些蘇聯人忘記了。

    ” “這話對,”馬舒克說,“不論什麼,咱們都不應該忘記。

    ” “正因為忘記了,于是感到驚訝不解,為什麼黨中央不批準,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這樣。

    自己不珍視黨的信任。

    ” 忽然加林娜驚訝不解地拉長聲音說: “聽你們談話都感到奇怪,就好像根本沒有戰争,你們關心的隻是那位軍長要娶的是什麼人,他的未來妻子原來的丈夫是誰。

    傑敏季,你這是準備去跟誰打仗?” 她用嘲笑的目光朝男子們看了看,她那美麗的棕色眼睛都有點兒像丈夫的小眼睛了—大概是那股銳利的神氣有點兒像。

    薩蓋塔克用憂傷的口吻說: “怎麼會忘記戰争啊……從每一座農舍到克裡姆林宮,到處都有我們的兄弟和孩子奔赴戰場。

    戰争,是偉大的戰争,是保家衛國的戰争。

    ” “斯大林同志的兒子瓦西裡是戰鬥機飛行員,還有米高揚同志的兒子也在空軍裡作戰;我聽說,貝利亞同志的兒子也在前線,隻是不知道在哪一兵種。

    伏龍芝的兒子是一名中尉,好像是在步兵裡……還有,伊巴露麗的兒子犧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

    ” “斯大林同志有兩個兒子在前方,”女主人的弟弟說,“另一個兒子叫雅可夫,是炮兵指揮員。

    确切地說,他是第一個兒子,瓦西裡是小兒子,雅可夫是大兒子。

    小夥子很不幸,被俘了。

    ” 他忽然覺得他觸及了許多年長的同志認為犯禁的東西,就不再說了。

     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想打破沉默局面,用直率和無所顧忌的口吻說: “順便說說,德國人還散發徹頭徹尾僞造事實的傳單呢,說斯大林的兒子雅可夫主動向他們提交了口供。

    ” 但是他周圍的氣氛更沉悶了。

    他談的事情,不論開玩笑還是當真,都不應該提及,是應該回避的。

    誰要是聽到有關斯大林跟妻子的關系的傳聞表示氣憤,那麼,這位好心好意的謠言駁斥者所犯的罪過,決不比謠言傳播者小,因為談這類事情就是不容許的。

     格特馬諾夫忽然轉過臉朝着妻子,說: “這種事兒我是不操心的,因為情況由斯大林同志掌握着,而且掌握得牢牢的,就讓德國人瞎折騰好啦。

    ” 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用負罪的目光接住格特馬諾夫的目光。

     不過,自然,這不是一些好鬥的人坐到桌上來了;他們聚會,也不會因為偶然出現的尴尬局面而鬧出大亂子。

     薩蓋塔克用和善而友好的語調說了兩句,在格特馬諾夫面前幫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打圓場: “這話是對的,不過我們總是擔心,不希望在自己的地段上出什麼纰漏。

    ” “還有,不希望胡說八道。

    ”格特馬諾夫補充說。

     他幾乎直截了當地責備起來,而不是緘默不語,這說明他原諒了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于是薩蓋塔克和馬舒克都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知道,這件微不足道的錯事很快會被忘記的,但不會忘得十分徹底。

    将來一旦談起幹部情況,談起提拔,談起特别重要的任命,在提到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的名字時,格特馬諾夫、馬舒克、薩蓋塔克都會點頭的,點頭是點頭,但在審幹人員一再查問時,會微微笑一笑,說也許,多少有點兒輕率。

    ”并且用小指頭尖兒表示這一點點兒。

     大家心裡都明白,有關雅可夫的事不會都是德國人胡編亂造的。

    但正因為如此,決不能涉及這個話題。

     薩蓋塔克特别清楚這方面的情形。

    他在報社工作多年,先是掌管新聞報導科,随後掌管農業科,後來又幹了兩年某加盟共和國報紙的總編。

    他認為,他的報紙的主要任務是教育讀者,而不是不加分析地發布關于各種各樣、常常帶有偶然性的事件的亂七八糟的消息。

    如果總編薩蓋塔克認為應當避開某一事件,認為不應當報道嚴重的歉收、思想不縀ˉ的作品、内容不健康的影片、牲畜瘟疫、地震、戰列艦沉沒,認為不應當看到一下子奪走成千上萬人生命的海洋巨浪的力量,不應當看到煤礦的大火,那麼,這些事件對于他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他覺得,這些事件就不應耗費讀者、記者和作家的精力。

    有時他需要用特别的方式解釋現實中這樣或那樣的事件,這種解釋往往異常大膽、異常奇特,跟平常的觀念大相徑庭。

    他覺得,他這位總編的力量、經驗、本事就在于他能夠使讀者接受必要的、可以達到教育目的的觀點。

     在大規模推行集體化時期,曾經出現極端的冒進現象。

    在斯大林的文章《勝利沖昏頭腦》發表之前,薩蓋塔克曾寫文章說,在大規模開展集體化時期發生饑餓現象,是由于富農蓄意埋藏糧食,不吃糧食,因而渾身浮腫,整村整村的富農連同小孩、老頭子、老奶奶蓄意死亡,是給國家抹黑。

     并且接着刊登一批材料,報道集體農莊托兒所裡的孩子天天喝雞湯,吃甜餅和米粉肉餅。

    可是孩子們還是瘦了,浮腫了。

     戰争開始了,這是俄羅斯立國千餘年來最殘酷、最可怕的一次戰争。

    在戰争的頭幾個星期和頭幾個月裡,在經受特别殘酷考驗的時期,戰争毀滅性的火焰照亮了種種事件的真實、可悲的進程,戰争決定着一切的命運,甚至黨的命運。

    這一災難性的時期過去了。

    于是劇作家考涅楚克立即就在自己的劇本《前線》中解釋說,戰争的失敗是由于愚蠢的将軍們不能執行最高統帥部的指示,最高統帥部是永遠不會錯的。

     這天晚上,注定了不是尼古拉·捷連季耶維奇一個人經曆不愉快的時刻。

    馬舒克在翻看一本皮封面的大紀念冊,在一頁頁硬紙上貼着不少照片。

    他忽然帶着緊張的表情揚起眉毛,大家不由得探過身來看。

    這是格特馬諾夫戰前在自己的州委辦公室裡拍的照片,他坐在寬闊的辦公桌邊,穿着半軍服式樣的制服上衣,他的上方懸挂着斯大林肖像,肖像非常大,隻有州委書記辦公室裡才能有這樣大的領袖像。

    肖像上的斯大林的臉被紅藍鉛筆塗得亂七八糟,下巴上添了深藍色的小胡子,兩個耳朵上還挂着淡藍色的耳環。

     “這孩子真胡鬧!”格特馬諾夫驚叫起來,像女人一樣把兩手一拍。

     加林娜·捷連季耶芙娜十分慌亂,環視着客人們,一再地說: “要知道,你們要知道,昨天這孩子在臨睡前還說:‘我愛斯大林伯伯,跟愛我爸爸一樣。

    ’” “這是小孩子淘氣。

    ”薩蓋塔克說。

     “不,這不是淘氣,這是故意搗蛋。

    ”格特馬諾夫歎口氣說。

    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馬舒克。

    他們兩個人此刻都想起同一件事:他們的一位同鄉的侄子,是個工學院的學生,在學校用汽槍射擊斯大林肖像。

     他們知道,那個愣頭愣腦的學生是瞎胡鬧,沒有什麼政治用心。

    那位同鄉是農機站站長,是個好人,他請求格特馬諾夫挽救他的侄子。

    格特馬諾夫在開過州黨委常委會議以後,跟馬舒克談起此事。

    馬舒克說: “傑敏季·特裡福諾維奇,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他是有心還是無心,這沒有什麼意義……可是如果我把這件事情了結了,也許明天就有人上報到莫斯科,告到貝利亞同志那兒去,說馬舒克縱容姑息槍擊偉大領袖斯大林肖像的分子。

    今天我在這辦公室裡,明天我就成了集中營裡的灰土。

    您願意承擔責任嗎?也會有人說您:今天射擊肖像,明年射擊的就不是肖像了,可是為什麼格特馬諾夫要同情這個小夥子,他為什麼贊成這樣的行動呀?怎麼樣?您敢承擔嗎?” 過了一兩個月,格特馬諾夫問馬舒克: “那個射擊肖像的學生怎麼樣啦?” 馬舒克用平靜的目光望着他,回答說: “不值得問啦,原來是個壞蛋,富農的孽子,他在法庭上承認啦。

    ” 于是現在格特馬諾夫用詢問的目光望着馬舒克,又說了一遍: “不,這不是淘氣。

    ” “算啦,”馬舒克說,“這孩子才五歲,還是應該考慮年齡的。

    ” 薩蓋塔克說話的口氣十分懇切,大家都感覺出他話裡的熱誠: “說實在的,我沒辦法對孩子們講原則性……應該是應該,可是于心不忍。

    我望着孩子們,就希望他們都好好兒的……” 大家都用贊同的目光看了看薩蓋塔克。

    他是一個很不幸的父親。

    他的大兒子維塔利在上九年級的時候,就過起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一次因為在飯店裡參加流氓活動被警察拘留,父親隻好打電話給内務部副人民委員,了結這件醜事。

    參加那次流氓活動的有将軍和院士等名人的兒子,還有一位作家的女兒和農業部人民委員的女兒。

    戰争時期,薩蓋塔克的兒子想以志願兵身份參軍,于是父親安排他進了兩年制的炮兵學校。

    維塔利因為不守紀律被學校開除,并且有可能随着增補連隊被送往前方。

     現在維塔利在迫擊炮學校學習已經有一個月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父親和母親都很高興,并且覺得有希望了,但他們總還是有些擔心。

     薩蓋塔克的二兒子叫伊戈爾,兩歲的時候害了小兒麻痹症,就變成了殘疾人。

    一雙又幹又細的腿不能走路,隻有靠拐杖活動。

    伊戈爾不能到學校去上學,老師們就到家裡來教他,他學習很用心,很勤奮。

     薩蓋塔克夫婦為了伊戈爾的殘疾,不僅在烏克蘭,而且在莫斯科,在列甯格勒,在托木斯克求遍了神經科名醫。

    凡是國外有關的新藥,薩蓋塔克都通過商務代辦或駐外使館弄了來。

    他知道,他可能因為過分溺愛孩子受到責備。

    但他同時也知道,他的罪過并不是死罪。

    因為他看到一些州的領導幹部都有很強的父子感情,也就認為新派人都是特别鐘愛自己孩子的了。

    他知道,他為伊戈爾用飛機從敖德薩請來巫婆,通過快傳郵路把遠東一個老神漢的草藥弄到基輔來,也都不算什麼。

     “我們的領袖們都是一些特殊人物,”薩蓋塔克說,“我就不說斯大林同志了,他沒有什麼可說的,就連他的親密戰友們也都是這樣……他們在這個向題上也總是把黨擺在父子感情之上。

    ” “是的,他們都明白:不是對每個人都提出這樣的要求。

    ”格特馬諾夫說,并且不指名地說了一位黨中央書記嚴肅對待自己犯錯誤的兒子的事。

    談話氣氛忽然一變,大家親切而随便地談起兒女們。

    似乎他們的精神力量的強弱,他們能不能幸福歡樂,都取決于兒女們的臉蛋兒紅與不紅,兒女們是否從學校裡帶回好分數,是否能順利地升級。

     加林娜談起自己的女兒: “斯維特蘭娜在四歲以前身體很不好,老是腸炎,腸炎,折騰得很瘦弱。

    隻有一種偏方能治:吃研碎的新鮮蘋果。

    ” 格特馬諾夫說: “今天她在去上學之前對我說:‘班上同學管我和卓娅叫将軍女兒。

    ’卓娅卻不在乎,笑着說:‘有什麼了不起的,将軍女兒是很大的光榮!我們班上的元帥女兒才真神氣!’” “你們瞧,”薩蓋塔克快活地說,“他們還不滿足呢。

    伊戈爾前幾天對我說……第三書記,沒什麼了不起。

    有什麼好神氣的?” 米柯拉本來也可以談談自己的孩子的許多好笑和愉快的事,但是他知道,在薩蓋塔克談兒子的機靈和格特馬諾夫談女兒的機靈的時候,他就不應該談自己孩子的機靈了。

     馬舒克若有所思地說: “過去在農村裡我們的爹跟孩子們是很随便的。

    ” “他們總歸也是喜歡孩子的。

    ”女主人的弟弟說。

     “喜歡當然喜歡,不過也常常打孩子,我挨打挨得厲害,”格特馬諾夫說,“我還記得一九一五年我去世的父親出發去打仗時的情形。

    他很不簡單,幹到士官,得過兩枚喬治勳章。

    媽媽為他收拾行裝,把包腳布和絨衣裝到背包裡,又裝上煮熟的雞蛋、面包,我和妹妹躺在床上,看着父親在黎明時候最後一次在飯桌邊坐了一陣子。

    他給過道裡的水缸裡挑滿了水,劈了不少木柴。

    媽媽後來常常提起這些事。

    ” 他看了看手表,說: “噢呀……” “就是說,明天要走啦?”薩蓋塔克說着,站起身來。

     “七點鐘的飛機。

    ” “從民航機場走嗎?”馬舒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