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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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區的歐洲野牛一樣把我們保護起來,而是為了便于宰殺。

    根據計劃,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輪到我們了。

    可是,你要知道,我雖然知道是這樣,還是繼續為病人看眼睛,并且說:“如果按時用藥水洗眼睛,過兩三個星期就會好的。

    ”我還在觀察着一個老頭子的眼睛,過半年到一年就可以為他摘除白内障了。

     我還在教尤拉法語,為他的發音不準傷腦筋。

     在這裡,德國兵常常撞進來搶東西,哨兵為了尋開心,常常在鐵絲網外面開槍向孩子們射擊,越來越多的人斷言,我們的厄運随時會來到。

     誰知,至今人們還活着。

    甚至不久前我們這兒還舉行過婚禮。

    聽到幾十種傳聞。

    有時,來一位鄰居,高興得喘着粗氣說,我軍轉入反攻啦,德國佬跑啦。

    有時會飛來消息,說蘇聯政府和丘吉爾向希特勒提出了最後通牒,希特勒下令不要殺猶太人。

    有時又有消息說,要用猶太人交換德國戰俘。

     實在說,哪兒也沒有像隔離區裡這樣多的期望。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所有的事情,事情的主旨、起因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解救猶太人。

    多麼富有想象力的期望呀! 這些期望的來源都是一個,即求生的本能,這種本能不顧一切地否認那些一定要我們死絕的可怕的兆頭。

    就像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就不相信:難道我們都是判了死刑在等死的人嗎?理發匠、鞋匠、裁縫、醫生、修爐匠,都在幹活兒嘛。

    甚至還開設了小小的産科醫院,說确切一點兒,是接生小屋。

    人們還在洗衣服,曬衣服,做飯,孩子們從九月六日起又上學了,做媽媽的又向老師打聽孩子的分數了。

     施皮爾貝格老頭兒把幾本書送去裝訂。

    施佩林家的阿莉娅每天早晨做早操,臨睡前都要卷頭發,跟爸爸争吵,向爸爸要兩塊夏裝衣料。

     我從早到晚都很忙,又看病,又教課,縫補衣服,洗衣服,準備過冬,往夾大衣裡填棉花絮。

    我聽着一件件猶太人遭殃的事:我熟識的一位法律顧問的妻子,因為給孩子買了一個鴨蛋,被打得失去知覺;藥劑師西羅達的小孩子想從鐵絲網下面鑽出去,撿滾出去的皮球,哨兵開槍打穿了他的肩膀。

    然後是一個又一個的傳聞。

     終于傳聞不再是傳聞了。

    今天德國人趕着八十名年輕男子去幹活兒,據說是挖土豆。

    于是有些人非常高興,以為可以帶幾個土豆給家裡人吃了。

    但我知道挖的是什麼樣的土豆。

    維佳,隔離區的夜晚是很特别的時間。

    孩子,你該記得,我常常教你對我說實話,兒子總是應該對媽媽說實話的。

    但是,媽媽也應該對兒子說實話。

    維佳,别以為你媽媽是剛強的人。

    我是軟弱的人。

    我怕疼,一坐到牙科的椅子上就打哆嗦。

    小時候怕打雷,怕黑。

    老來我怕生病,怕孤獨,怕我病了不能工作,成為你的負擔,是你讓我有這種感覺。

    我怕打仗。

    維佳,現在每天夜裡我都很害怕,怕得心裡直發冷。

    死神在等待着我。

    我很想向你呼救。

     過去你是孩子的時候,常常跑到我跟前要我保護。

    現在,在我脆弱無力的時刻,多麼想把頭藏到你的膝蓋上,讓你這個又聰明又有力的兒子掩護我,保護我。

    維佳,我不是意志剛強的人,我很軟弱。

    常常想到自殺。

    但我不知道,是軟弱,是剛強,還是渺茫的期望,使我沒有死。

     不過,不說了。

    我一睡着了就做夢。

    常常夢見去世的媽媽,跟媽媽說話。

    昨夜我夢見薩沙·沙波什尼科夫,夢見當年跟他一起住在巴黎的情景。

    但是我一次也沒有夢見你,雖然我時時想着你,特别是在恐怖不安的時候。

    這會兒我醒來,忽然看到這頂棚,想起德國人在我們的國土上,我變成了麻風病人,就覺得我并沒有醒,而是睡着了,在做夢。

     可是過了幾分鐘,就聽見阿莉娅和柳芭争論該誰去挑水,聽見有人在說,昨天夜裡德國人在附近一條街上把一個老漢的頭打穿了。

     一個熟識的師範學校女學生來找我,要我去給人看病。

    原來,她掩護着一位肩膀受傷、又燒傷了一隻眼睛的中尉。

    這個可愛的、痛苦不堪的小夥子說的是口音很重的伏爾加土話。

    昨天夜裡他鑽進鐵絲網,在隔離區裡找到了藏身之地。

    他的眼睛傷得不重,經過我治療,就不會化膿了。

    他講打仗,講我們的軍隊撤退,使我難過起來。

    他想休息幾天之後,就穿過前線到那邊去。

    有好幾個小夥子要跟他一塊兒去,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學生尤拉。

    啊,維克托,我要是能跟他們一塊兒走該多好呀!我能為這個小夥子出一點力,實在高興,覺得就好像我自己也參加了反法西斯戰争。

     一些人給他送來土豆、面包、豆角,有一個老奶奶還給他打了一雙毛線襪。

     今天一整天都處于十分緊張的狀态中。

    昨天晚上阿莉娅通過她的俄羅斯女友弄到一個在醫院死去的俄羅斯年輕姑娘的身份證。

    到夜裡阿莉娅就要走了。

    今天,一個熟識的農民從鐵絲網外面路過,我們聽他說,被派去挖土豆的猶太人挖的是一些很深的坑,在離城四俄裡的地方,靠近飛機場,就在去羅曼諾夫鎮的路上。

    維克托,你記住這個地方,将來你可以在那兒找到合葬的墳墓,媽媽就在那裡面。

     就連施佩林也全明白了。

    他一整天臉色煞白煞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慌亂地問我:“有技術的人是不是有希望活下來?”确實有人說,在有些鎮上,一些好的裁縫、鞋匠、醫生沒有被殺害。

     到晚上施佩林還是找來一個砌爐子的老頭子,在牆上打了一個隐蔽的洞,收藏糧食和鹽。

    晚上我和尤拉一起讀《磨坊書簡》。

    你該記得,咱們一起讀我最喜歡的那篇《老人們》,那時候咱們互相看看,大笑起來,兩個人都笑出了眼淚。

    然後我給尤拉指定後天要上的功課。

    需要這樣。

    但是,我看着他那悲戚的臉,看着他抄寫語法章節的手指頭,我的心情多麼沉重啊。

     這樣的孩子有多少呀。

    聰明的眼睛,黑黑的鬈發,在他們當中,應該有未來的學者、物理學家、醫學教授、音樂家,也許還有詩人。

     我看着他們每天早晨去上學,那種嚴肅的樣子,完全不像孩子,瞪得大大的眼睛裡流露着悲哀的神氣。

    有時候他們也玩起來,打打架,哈哈大笑一陣子,然而并不因此就感到快活些,倒是更覺得可怕。

     大家都說,孩子是我們的未來,但是這些孩子又怎樣呢?他們再也不能成為音樂家、鞋匠和裁縫了。

    昨天夜裡,我心裡非常明晰,可以想象得到,這個由長髯飄飄、心事重重的老大爺和唠唠叨叨、做得一手好甜餅的老大娘構成的熙熙攘攘的世界,一切婚嫁習俗、民諺俚語、節日歡笑,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戰争過後生活又會沸騰起來,可是我們不會再出現了,我們消失了,就像當年的阿茲特克人一樣。

     向我們報告挖墳消息的那個農民還告訴我們,昨天夜裡他老婆哭着說:“他們又做裁縫又掌鞋,又制皮子又修鐘表,又開藥鋪賣藥……把他們全殺了,以後怎麼辦呀。

    ” 我還清楚地想象到,将來有人從廢墟旁路過,可能會說:“你該記得,這兒住過猶太人,住過修爐匠鮑魯赫;禮拜六晚上他的老婆子常常坐在長凳子上,孩子們就在她的身邊玩兒。

    ”另一個人會說:“在那棵老梨樹下面常常有一位女醫生,我忘記她姓什麼了,她給我治過眼睛,她幹完活兒以後,總是搬一張藤椅,坐在那兒看書。

    ”會是這樣的,維佳。

     就好像一陣可怕的氣息從臉上吹過,大家都感到死期近了。

     維堅卡,我想告訴你……不,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維堅卡,我這封信就要寫完了,就要拿到鐵絲網跟前,交給我的朋友。

    要給這封信收尾可是不容易的,因為這是我和你最後一次談話,等我送出這封信以後,就要準備永遠離開你,你再也無法知道我死前的情形了。

    這是我最後的告别。

    在永遠分離之前,在告别的時候,我該對你說點什麼呢?在這些日子裡,正如在一生中一樣,你是我的慰藉。

    每天夜裡我都想起你,想起你小時候的衣服、你最初讀的一些小書,想起你的第一封信、你上學的第一天,我一個勁兒地在回想,從你生下來的日子到最後一次收到你的信息,六月三十日的那封電報。

    我一合上眼睛,就覺得似乎你在保護着我,攔擋着即将來臨的災難。

    等我一想起周圍發生的情況,又覺得慶幸,因為你不在我身邊,免于劫難。

     維佳,我總是孤身一人。

    在失眠的夜晚我常常難過得哭起來。

    可是這一點誰也不知道。

    一想到我還能對你說說我的一生,就感到快慰。

    我要說說,為什麼我和你爸爸離婚,為什麼很多年來我一個人生活。

    我還常常想,等維佳知道了他的媽媽犯過錯誤,做過不理智的事,曾經争風吃醋,曾經跟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會感到吃驚的。

    但是等不到跟你好好說一說,就要孤單單地了結此生了,這是我的命運。

    有時我覺得,我不應該離你這樣遠,我太愛你了,我以為,我這樣愛你,就應該跟你在一起安享晚年。

    有時我又覺得,我不應該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太愛你了。

     好啦,最後……祝你永遠幸福,跟你所愛的人、你周圍的人、比媽媽更親近的人在一起,永遠幸福!永别了!街上傳來婦女們的哭聲、警察的喝罵聲,可是我看着這一頁頁的書信,就覺得我被保護了,這苦難深重的可怕世界奈何不了我了。

    我怎麼能結束這封信啊?孩子,哪能甘心到此結束?哪兒有人類語言,能夠表達我對你的愛?吻你,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