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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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憋不住,回答說: “媽媽這不是年輕,是老年人的自我中心。

    ” “外婆不是自我中心,她是民粹派。

    ”娜佳說。

    接着又補充說:“民粹派都是好人,但不是非常聰明的人。

    ” 娜佳發表意見都用絕對的口氣,而且,大概因為總感到時間不夠,常用簡短的形式。

    如說“胡扯”隻說“扯”。

    她經常注意蘇聯情報局的戰報,熟悉軍事動态,愛談政治。

    娜佳暑假期間去了一趟集體農莊,回來之後對媽媽大談集體農莊勞動生産率不高的原因。

     她在學校的分數一向不給媽媽看,隻有一次很慌亂地說: “媽媽,我的操行得了四分。

    可能因為有一次數學老師叫我離開教室,我一面往外走,一面扯着嗓門兒喊‘古德—呗!’引起了哄堂大笑。

    ” 娜佳像許多殷實家庭的孩子一樣,戰前根本不知道操心柴米油鹽的事,自從疏散到後方,卻經常談起口糧,談憑票供應商店的好和壞。

    她還知道素油比牛油好,知道每一種荞麥粉的優缺點,知道吃塊糖比吃砂糖劃得來。

     “你聽我說,”她對媽媽說,“我想好了,從今天起,你給我喝的茶裡加蜂蜜,不要再往裡加煉乳。

    我看這樣對我更好,對你還是一樣。

    ” 有時娜佳愁眉苦臉,用嘲笑輕蔑的态度對待長輩,說話粗魯。

    有一天,她當着媽媽的面對爸爸說:“你是個糊塗蟲!”而且口氣那樣兇狠,弄得爸爸不知如何是好。

    有時媽媽看到她一面看書一面哭。

    她認為自己是個落後的、不走運的人,命定要過艱難、不幸的日子。

     “誰也不願意和我交朋友,我太蠢,沒有人喜歡我,”有一天她在飯桌上說,“沒有人會娶我。

    等我上完了醫藥專科班,就上農村去。

    ” “在偏僻的農村裡可沒有藥房。

    ”弗拉基米羅芙娜說。

     “關于嫁人的問題,你的估計過分悲觀啦,”爸爸說,“近來你出挑得越來越好看啦。

    ” “算啦。

    ”娜佳說着,狠狠地看了爸爸一眼。

     夜裡,媽媽常常看到,娜佳纖細光潔的手臂從被窩裡伸出來,手裡拿着詩集。

    有一天,娜佳用提包從科學院供應商店領回兩公斤奶油和一袋大米,說: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是一些卑鄙下賤之徒,才用這種辦法弄吃的。

    爸爸拿學問換黃油,也是沒出息。

    就好像病人、沒文化的人和沒力氣的孩子都應該過吃不飽的日子,因為他們不懂物理,或者不能超額百分之二百完成生産計劃……隻有上等人才能吃奶油。

    ” 吃晚飯的時候,她又用挑畔的口氣說: “媽媽,給我兩份蜂蜜和奶油,因為我早晨起晚了沒吃到。

    ” 娜佳有很多地方像爸爸。

    柳德米拉發現,最容易使丈夫生氣的,正是女兒跟爸爸相像的一些地方。

     有一天,娜佳簡直像是模仿爸爸的口氣,說起波斯托耶夫: “騙子,飯桶,滑頭!” 爸爸生氣地說: “你這個沒出校門的中學生,怎麼敢這樣說一個院士?” 但是柳德米拉還記得,維克托上大學的時候,說到很多有名的院士,就說:“小人,飯桶,官迷,軟骨頭!” 柳德米拉明白,娜佳不會過得多麼痛快,她的性格太古怪、孤僻,太不合群了。

     娜佳走後,便是維克托喝茶,吃早點。

    他斜着眼睛看着書,嚼也不嚼就往下吞,臉上露出愚笨、驚愕的神情。

    他用手指頭去摸茶杯,眼睛也不離開書本,說: “要是行的話,給我倒一杯熱點兒的。

    ” 她熟悉他的一切動作:有時撓頭,有時撅嘴,有時歪着臉剔牙,這時她便說: “天啊,維克托,你什麼時候去把牙齒治一治?” 她知道,他撓頭、撅嘴,是在考慮自己的論文,完全不是因為頭皮或者鼻子發癢。

    她知道,如果她說“維克托,你根本聽不見我對你說的是什麼”,他仍然會側眼看着書,說:“我全能聽見,還可以重複一遍:維克托,你什麼時候把牙齒治一治?”然後又露出驚愕的神情,吞東西,像神經病人一樣愁眉苦臉,這一切将意味着,他在評審一位熟悉的物理學家的論文的時候,有些地方他贊成,有些地方他不贊成。

    然後他會一動不動地坐上很久,然後開始頻頻地點頭,不知為什麼帶着一副溫順的神情,像老年人那樣的苦悶神情—害腦腫瘤的病人的臉上和眼睛裡常常有這樣的表情。

    柳德米拉又猜道:維克托是在想母親。

     當維克托在喝茶,思考自己的論文,唉聲歎氣,流露出苦悶神情的時候,柳德米拉望着她吻過的那雙眼睛,她梳理過的那一頭鬈發,那曾吻過她的嘴唇,那眉毛、睫毛,那一雙手,她修剪過指甲的細細的手指頭,嘴裡說着: “唉,你這個邋遢鬼!” 她知道他的一切,知道他臨睡前愛在床上讀兒童書刊,熟悉他去刷牙時臉上的表情,記得他穿着禮服,做有關中子輻射的報告時響亮而微顫的聲音。

    她知道他喜歡烏克蘭甜菜芸豆湯,知道他愛在夢中輕聲呻吟,不住地翻身。

    她知道他的皮鞋後跟壞得多快,襯衫袖子髒得多快。

    她知道他愛睡兩個枕頭,知道他在穿過城市廣場時提心吊膽。

    她知道他的皮膚氣味,知道他襪子上的窟窿是什麼樣子。

    她知道他在餓了等着吃飯的時候愛哼哼小曲兒,知道他腳拇指上的指甲的形狀,知道他兩歲時母親喚他的小名。

    她熟悉他沙沙的腳步聲,知道他上高年級預備班時跟他打架的孩子們的名字。

    她知道他愛嘲笑人,愛逗弄托裡亞、娜佳和同志們。

    就連現在,心情幾乎總是十分沉重的時候,他逗她說,她的好朋友瑪利亞·伊凡諾芙娜·索科洛娃讀書太少,有一次在談話時把巴爾紮克說成福樓拜。

     他很擅長逗柳德米拉,她一聽就要生氣。

    現在她果然惱火了,言辭反駁,替女友辯護: “你總是笑話跟我要好的人。

    瑪利亞有自己的愛好,她不需要讀很多書,她常常能感覺出書上說的事。

    ” “那當然,當然,”他說,“她相信《馬克斯和莫裡茨》是法朗士寫的。

    ”[13] 她知道他的音樂愛好,知道他的政治觀點。

    她有一次看到他哭。

    她看到過他發瘋似的撕自己身上的襯衣,一條腿被長襯褲絆住,隻用一條腿蹦到她面前,舉起拳頭,做出要打人的樣子。

    她看慣了他耿直無所畏懼的性格,熟悉他在靈感上來時的樣子。

    她見過他朗誦詩歌,也見過他喝瀉藥。

     她感到,丈夫現在對她有氣,雖然他們的關系表面上一如往常。

    但是,已經有了變化,變化隻有一點:他不再同她談自己的論文了。

    他跟她談朋友們的來信,談食品與日用工業品定量供應。

    他有時也談起研究所和實驗室的事,談工作計劃的讨論情況,說說同事們的情形:薩沃斯季揚諾夫喝了一夜酒,一到研究所就呼呼大睡;試驗員在牆根下煮土豆;馬爾科夫準備進行一系列新的試驗。

     但是,他的論文,他的心事,以往隻跟柳德米拉一個人談的心事,現在緘口不言了。

     他曾經對柳德米拉說,他把自己未考慮成熟的一些設想的筆記念給幾個最要好的朋友聽,第二天他就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覺得寫那篇論文沒有意思了,很怕再去碰。

     他隻對一個人可以傾吐自己的疑慮,念片斷的筆記,說出大膽而過于自信的設想,事後不會感到任何不快。

    這個人就是柳德米拉。

     現在,他跟她也不再談了。

     現在,他在苦悶的時候,就指責柳德米拉,從中尋求解脫。

    他經常一個勁兒地想着母親。

    想着以前從來不曾想過、如今法西斯使他不能不想的問題:想到自己的猶太血統,想到母親是猶太人。

     他在心裡責怪柳德米拉,怪她對待他的母親太冷淡。

    有―天他對她說: “假使你跟母親的關系能處得好,她會跟咱們一起住在莫斯科的。

    ” 可她在心中數了數維克托對待托裡亞粗暴的、不對頭的地方。

    不用說,這類的事是不少的。

     她一想起來心裡就惱火,他對待她前夫的兒子那樣不公道,把托裡亞看得那樣壞,那樣不肯原諒他的缺點。

    可是娜佳又暴躁、又懶、又邋遢、又不願意幫媽媽料理家務,他都可以原諒。

     她想起維克托的母親,她的境遇是很糟的。

    但是,維克托怎麼能要求柳德米拉對安娜·謝苗諾芙娜好呢?要知道安娜·謝苗諾芙娜對待托裡亞也不好。

    她每次來信,每次到莫斯科,都讓柳德米拉覺得受不了。

    總是娜佳,娜佳,娜佳……娜佳的眼睛像維克托……娜佳興趣廣泛,娜佳機靈,娜佳喜歡動腦筋。

    安娜·謝苗諾芙娜疼愛兒子與溺愛孫女融為一體。

    可托裡亞就連拿叉子的姿勢也跟維克托不一樣。

     而且,很奇怪,近來她比過去更多地想起自己的第一個丈夫,也就是托裡亞的父親。

    她很想找到他的親人,找到他的大姐,他們見到托裡亞的眼睛,一定會十分高興,阿巴爾丘克的姐姐一定會認出托裡亞的眼睛、他彎彎的大指頭、寬寬的鼻子是弟弟的眼睛、手和鼻子。

     正如她不願想起維克托對待托裡亞的種種好處一樣,她原諒了阿巴爾丘克一切壞的方面,就連他把她和吃奶的孩子扔掉,不準托裡亞姓他的姓阿巴爾丘克,她也原諒。

     上午柳德米拉一個人在家裡。

    她盼望有這樣的時刻,家裡人常常打攪她的思緒。

    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戰争,姐妹們的命運,丈夫的論文,娜佳的性格,母親的健康,她對傷兵的憐惜,對在德國俘虜營中犧牲者的悼念—這一切都産生于她對兒子的思念,歸根結底都是由于她為兒子擔心。

     她覺得,母親、丈夫和女兒的感情是用另一種礦石熔煉成的。

    她感到,他們對托裡亞的挂念和愛都不深。

    對她來說,整個世界就是托裡亞;對他們來說,托裡亞隻是世界的一部分。

     一天天過去,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去,托裡亞沒有信來。

     每天電台廣播蘇聯情報局的戰報,每天報紙都滿載戰争消息。

    蘇聯軍隊不斷撤退。

    戰報和報紙上經常提到炮兵。

    托裡亞就在炮兵部隊。

    托裡亞沒有信來。

     她覺得,隻有一個人真正了解她的痛苦,就是索科洛夫的妻子瑪利亞。

     柳德米拉不喜歡同教授夫人們交往,她一聽到她們談丈夫的學術成就,談服裝,談家裡的保姆,心裡就有氣。

    但是,因為腼腆的瑪利亞那溫和的性格跟她的性格相反,因為瑪利亞對待托裡亞的态度使她很感動,所以她很喜歡瑪利亞。

     她跟瑪利亞談起托裡亞比跟丈夫和母親談起來更随便,而且每次談過之後心裡都會輕松些,安甯些。

    盡管瑪利亞幾乎每天都要上她家來,然而她總是感到奇怪,為什麼她的好朋友這麼久沒來,她不時地朝窗外望着,盼着瑪利亞那瘦瘦的身影和好看的臉蛋快點兒出現。

     托裡亞還是沒有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