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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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來過啦,各種各樣的工作組不斷地來。

    ” 這時又一聲爆炸,震得房子直搖晃,好幾片石灰從天花闆上落了下來。

     “不錯,是很平靜,誰也沒怎樣幹擾我們。

    ”鮑丘法羅夫說。

     “好就好在沒人幹擾。

    ”别廖茲金說。

     他很坦率地小聲說着,真正忘記了他也是首長。

    他所以忘記,因為他做慣了下屬,不習慣做首長。

     “你們看,首長是怎麼幹的?為什麼你不進攻?為什麼沒有占領高地?為什麼有損失?為什麼沒有損失?為什麼不彙報?為什麼你睡覺?為什麼……” 别廖茲金站起身來。

     “咱們走,鮑丘法羅夫同志,我想看看你們的防地。

    ” 工人村的這條街上一片凄涼景象。

    糊着各色花紙的房屋内牆觸目皆是,花壇和菜園到處被坦克碾軋過,還有天知道為什麼深秋還在開花的幾株孤零零的大麗菊,都顯得無限凄涼。

     别廖茲金忽然對鮑丘法羅夫說: “唉,鮑丘法羅夫同志,我老婆沒有信來。

    我在路上碰到過她,可是現在又沒有信了,我隻知道她帶着女兒上烏拉爾去了。

    ” “少校同志,會來信的。

    ”鮑丘法羅夫說。

     一座二層樓的半地下室裡,在用磚頭堵起來的窗戶腳下,躺着一些傷員,等着到夜裡往後方送。

    地上放着一桶水、一個茶缸,迎着門在兩個窗戶之間的牆上貼着一張小畫《少校求婚》。

     “這是後方,”鮑丘法羅夫說,“前沿陣地還在前面。

    ” “咱們也要上前沿去。

    ”别廖茲金說。

     他們穿過前廳,進入一個塌了天花闆的房間,立刻有一種好像從工廠辦公室進入了車間的感覺。

    空氣中充滿了火藥令人不安的辛辣氣味,子彈殼在腳下咯吱咯吱響。

    奶油色的搖籃裡還堆着反坦克地雷。

     “那座破屋昨天夜裡被德國佬奪去了,”鮑丘法羅夫走到窗戶跟前說道,“真可惜,那屋子挺不錯,窗戶朝西南,可以把我整個左翼控制在火力底下。

    ” 在用磚堵起來、隻留了窄窄的小孔的窗戶旁邊有一挺重機槍,機槍手沒戴帽子,頭上纏着肮髒的繃帶,正在上彈帶,一号射手露着白牙,正在吃香腸,準備過半分鐘再掃射。

     走過來一位中尉連長。

    他的軍服上衣口袋裡插着一枝白色的翠菊花。

     “好樣兒的。

    ”别廖茲金笑着說。

     “少校同志,能見到您,太好啦,”中尉說,“我昨天夜裡對您說的,果然不錯,他們又朝‘6—1’号房子進攻了。

    是九點正開始的。

    ”他看了看表。

     “團長在這兒,你向他彙報。

    ” “對不起,我沒認出來。

    ”中尉連忙行了一個軍禮。

     六天以前,敵人在該團的防區中切斷了幾座樓房之間的聯系,并且開始按照德國人的作風認真地把這幾座房子逐個蠶食。

    蘇軍槍炮的火光在一片瓦礫中熄滅,防守士兵的生命也随之熄滅。

    但是一座工廠樓房的地下室很深,蘇聯守軍依然在這裡抵抗。

    結實的牆壁沒有被炮火摧毀,雖然有許多地方被炮彈打穿,被迫擊炮打得坑坑點點。

    德國人想從空中把這座樓房摧毀,三次派魚雷飛機來向這座樓投擲破壞力很大的魚雷。

     這座大樓各個角落都被炸毀了,但是地下室在一片瓦礫中安然無恙,守軍清掃了震落的碎片,安好機槍、小炮,又開始反擊。

    而且這座房子的位置很好,德國人還沒有找到隐蔽的進攻通道。

     向别廖茲金彙報的連長說: “夜裡我們曾經試着朝他們那兒去,沒有成功,死了一個,兩個負傷回來了。

    ” “卧倒!”這時觀察哨的士兵厲聲喊道。

    幾個人就地卧倒。

    連長話還沒有說完,就把兩臂一揮,就像要跳水一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嘯聲越來越尖利,突然變成震天動地、驚心動魄的轟隆聲,爆炸發出又臭又令人窒息的氣味。

    一根黑黑的粗木頭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又蹦了兩下,滾到别廖茲金的腳下。

    别廖茲金覺得炸下來的一小段木頭差點兒砸在他的腿上。

     他忽然看到,那是一顆沒爆炸的炮彈。

    這一刹那間緊張情緒到了極點。

     但是炮彈沒有爆炸,而且那吞沒天地、遮斷過去、斬斷未來的黑黑的陰影消失了。

     連長站了起來。

     “這條毒蛇。

    ”不知是誰松了一口氣,說。

     另外一個人笑起來,說: “我還以為這一下全完啦,把頭都蒙上啦。

    ” 别廖茲金擦了擦額頭上忽然冒出來的汗,撿起地上的白翠菊花兒,抖了抖上面的磚瓦灰,别到中尉的上衣口袋上,說: “算我送給你的……” 他又對鮑丘法羅夫說: “為什麼你們這兒還算平靜,因為沒有首長來。

    首長總是想向你要點兒什麼:你有好炊事員,我就要你的炊事員。

    你有好手藝的理發員或者裁縫,我也要。

    什麼便宜都要撈!你挖了好的掩蔽所,要讓給我。

    你的酸白菜好吃,也要送給我。

    ” 他忽然向中尉問道: “為什麼那倆人沒到被圍的弟兄們那邊就回來了?” “團長同志,他們負傷了。

    ” “明白了。

    ” “您是幸運的。

    ”等他們從房子裡走出來,穿過菜園的時候,鮑丘法羅夫說。

    菜園裡,黃黃的土豆莖葉叢中,是第二連的戰壕和一個個土室。

     “誰知道我幸運還是不幸,”别廖茲金說着,跳進戰壕,“在戰場上嘛……”不過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像在說:“在療養院裡嘛。

    ” “土地最能适應戰争,”鮑丘法羅夫說,“土地已經習慣了。

    ” 他又接起團長剛才的話頭,說: “别說炊事員,有時候首長連女人都要要去呢。

    ” 整個戰壕裡鬧騰起來,響起驚惶的呼喚聲、噼噼啪啪的步槍聲、短短的自動步槍掃射聲和機槍掃射聲。

     “連長犧牲了,指導員索什金在指揮,”鮑丘法羅夫說,“這是他的掩蔽所。

    ” “明白了,明白了。

    ”别廖茲金說着,朝掩蔽所半開着的門裡面望了望。

     在機槍旁邊,紅臉、黑眉毛的指導員索什金趕上他們,用特别高大的嗓門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報告說,連隊現在向德國人開火,是想使他們不能集中力量向“6—1”号樓房進攻。

     别廖茲金拿過他的望遠鏡,觀察着一道道短短的射擊火線和迫擊炮噴出的火舌。

     “瞧,三樓第二個窗戶,好像有一個狙擊手躲在那兒。

    ” 他剛剛說過這話,他所指的那個窗戶裡閃起一陣火光,一顆子彈嗖的一聲,打在戰壕壁上,不偏不倚正在别廖茲金的頭和索什金的頭中間。

     “您很幸運。

    ”鮑丘法羅夫說。

     “誰知道我幸運還是不幸。

    ”别廖茲金回答說。

     他們順着戰壕來看這個連發明的土法裝置:反坦克槍用機槍腳架固定在大車輪子上。

     “這是我們連的高射炮。

    ”一個滿臉灰塵和胡茬、眼神惶惶不安的中士說。

     “坦克在一百米處,在那座綠頂小屋旁邊!”别廖茲金用訓練時的聲調喊道。

     中士很快地轉了轉車輪,反坦克槍長長的槍筒轉向地面。

     “德爾金那兒有一名戰士,”别廖茲金說,“反坦克槍上裝了狙擊槍瞄準器,一天打壞三挺機槍。

    ” 中士聳了聳肩膀。

     “德爾金挺舒服,在車間裡待着呢。

    ” 他們又順着戰壕往前走,别廖茲金接着在巡視一開始就談起的話頭,說: “我安排給她們寄了包裹,挺好的東西。

    可是,您瞧,老婆沒有信來。

    老是不見回信。

    我甚至不知道,東西是不是寄到啦。

    也許,是不是病了?在疏散的時候少不了生災害病。

    ” 鮑丘法羅夫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常常有去莫斯科幹活兒的木匠回到村子裡,給父母、妻子和兒女帶回不少禮物。

    他們覺得農村家庭生活的和睦和溫暖比莫斯科的繁華、熱鬧和夜晚的華燈更有吸引力。

     過了半個鐘頭,他們回到營指揮所,但是别廖茲金沒有進地下室,就在院子裡同鮑丘法羅夫告别。

     “你們要盡一切可能支援‘6—1’号樓,”他說,“你們不要再派人上他們那兒去了,到夜裡我們團裡派人去。

    ” 稍停,他又說: “還有……我不喜歡你們那樣對待傷員。

    你們指揮所裡有沙發床,可是傷員卻睡在地上。

    還有,你們也不去弄新鮮面包,大家都在吃幹面包。

    這是第二。

    還有,你們的連指導員索什金醉得那樣厲害。

    這是第三。

    還有……” 鮑丘法羅夫聽着,感到吃驚:團長在防地上走了一下,怎麼就全發現啦……還發現一名副排長穿着德國人的褲子……第一連連長手上戴着四隻手表。

     别廖茲金提醒說: “德軍會進攻的。

    明白嗎?” 他朝工廠走去,已經釘上鞋後跟、縫好棉衣上綻線處的格魯什科夫問道: “咱們回去嗎?” 别廖茲金沒有回答他,隻對鮑丘法羅夫說: “打個電話給團政委,就說我上工廠第三車間,到德爾金那兒去了。

    ”擠了擠眼睛,又說: “給我送點兒腌白菜來,要好的。

    好歹我也是首長嘛。

    ” 十五 托裡亞沒有信來……每天早晨,柳德米拉·尼古拉耶芙娜·沙波什尼科娃送母親和丈夫去上班,又送娜佳去上學。

    母親第一個出門;她是有名的喀山肥皂廠化驗室的化驗員。

    亞曆山德拉·弗拉基米羅芙娜從女婿的房間門口經過的時候,往往要說說她從廠裡工人嘴裡聽來的那句笑話:“六點上班的是主人,九點上班的是職工。

    ” 她出門之後,是娜佳走,說準确一點兒,她不是走,而是飛跑,因為沒法子叫她按時起床,她都是在最後一分鐘跳起來,抓起襪子、裙子、書、練習本,一面吃早點,一面咕嘟嘟地灌茶,然後一面下樓梯,一面圍圍巾,穿大衣。

     等到娜佳走了,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施特魯姆坐下來吃早飯的時候,壺裡的茶已經涼了,隻有重新把茶燒一燒。

     娜佳一說“頂好快點離開這個偏僻的鬼地方”,亞曆山德拉·弗拉基米羅芙娜就要生氣。

    娜佳不知道,傑爾查文[9]當年在喀山住過,阿克薩科夫[10]、托爾斯泰、列甯、濟甯[11]、羅巴切夫斯基[12]都在這裡住過,高爾基當年還在喀山的面包店幹過活兒。

     “怎麼這樣老化,這樣麻木!”弗拉基米羅芙娜說。

    一個老奶奶這樣責備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聽起來簡直覺得奇怪。

     柳德米拉看出來,母親一如過去,樂于跟人打交道,對新的工作很感興趣。

    她在心裡贊賞母親這種精神力量的同時,又有另外一種感覺:在這種苦難的時候,怎麼還會對脂肪的氫化作用、對喀山的街市風光和博物館感興趣? 有一天,維克托對妻子說起弗拉基米羅芙娜的心是年輕的,柳德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