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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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到處是灰土與鋼鐵的一片愁慘慘的氣氛中,香水與香粉的氣味顯得分外不協調,分外别扭,分外凄涼。

     羅季姆采夫眯起眼睛,把灑了香水和撲了香粉的克雷莫夫打量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說: “不壞,給客人理得很像樣子。

    現在來把我修理修理。

    ” 小提琴手那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充滿幸福的神氣。

    他打量着羅季姆采夫的頭,抖了抖白布護巾,說: “少将同志,兩邊鬓角是不是多少剪短一點兒?” 十三 油庫大火之後,葉廖緬科大将就準備動身上斯大林格勒來看崔可夫。

     這一危險的行動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不過,從人心和人道的角度來說,非常需要這樣做。

    于是葉廖緬科用了三天時間等待渡河。

     紅色花園裡的掩蔽所明亮的四壁顯得十分甯靜,蘋果樹枝的陰影在司令員清晨散步的時刻顯得異常親切可愛。

     遠處的轟隆聲、斯大林格勒的火光與樹葉的沙沙聲、蘆葦的訴怨聲彙合到一起。

    這些聲音合在一起,使人說不出地難過,因此司令員在清晨散步的時候常常唉聲歎氣,常常罵娘。

     早晨,葉廖緬科把自己要去斯大林格勒的決定告訴了薩哈羅夫,并且要他代理司令事務。

     他同送早餐的女服務員開了開玩笑,批準副參謀長飛往薩拉托夫去待兩天,接受了一位野戰軍司令員特魯法諾夫将軍的請求,答應派兵轟炸羅馬尼亞人強大的炮兵中心。

    他說: “好啦,好啦,我給你遠程轟炸機。

    ” 副官們都在猜,為什麼司令員心情這樣好。

    是崔可夫那邊有好消息?是在高頻電話中談得非常滿意?還是收到了家書? 但是這類信息通常是不會不經過副官們的,莫斯科沒有和司令員通電話,崔可夫那邊來的消息不是令人愉快的。

     吃過早飯,這位上将穿起棉軍裝,便去散步。

    副官帕爾霍敏柯走在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

    司令員像往常一樣不慌不忙地走着,撓了幾下大腿,又朝伏爾加河看了看。

     葉廖緬科走到正在挖地槽的一些勞動營士兵跟前。

    這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後腦勺都曬成了深褐色。

    他們的臉上流露出憂愁和不愉快的神情。

    他們一聲不響地幹着活兒,并且很生氣地望着這個胖胖的、頭戴綠色軍帽、站在地槽邊不幹事的人。

     葉廖緬科問道: “同志們,請你們說說,在你們當中誰幹活兒最差?” 勞動營的士兵們覺得這個問題來得正好,他們挖土已經挖厭了。

    大家一齊瞟了瞟其中一個漢子,那漢子把口袋翻過來,把煙末子和面包渣子倒在手心裡。

     “可以說,是他。

    ”有兩個人說,并且望了望其他的人。

     “是這樣,”葉廖緬科嚴肅地說,“就是說,是這個人。

    他是頂不行的啦。

    ” 那名士兵老氣橫秋地歎了一口氣,用鄭重而和善的目光從下面朝葉廖緬科望了兩眼,看樣子,他以為發問的人問這樣的話不是為了正經事兒,而是随便問問,為了說說玩兒,為了解悶,所以就沒有插嘴。

     葉廖緬科又問道: “在你們當中誰幹活兒最好?” 大家指了指一個白了頭發的人。

    那稀稀的頭發護不住頭,頭曬成了深褐色,就好像枯草遮不住陽光,土地被曬焦了。

     “就是他,特羅什尼科夫,”有一個人說,“他真賣力。

    ” “他幹活兒幹慣啦,不幹活兒簡直不行。

    ”另外有人說,就好像在替特羅什尼科夫表示謙虛。

     葉廖緬科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裡,掏出明晃晃、光閃閃的金表,很吃力地彎下身去,把表遞給特羅什尼科夫。

    特羅什尼科夫莫名其妙地望着葉廖緬科。

     “拿着,這是給你的獎勵。

    ”葉廖緬科說。

    他依然望着特羅什尼科夫,說:“帕爾霍敏柯,你發一份獎勵通報。

    ” 他繼續往前走去,聽到背後亂哄哄地響起許多興奮的聲音,挖土的士兵又贊歎又歡笑,祝賀幹慣了活兒的特羅什尼科夫的意外收獲。

     方面軍司令等待渡河已經等了兩天。

    這幾天跟右岸的聯系幾乎斷了。

    能夠開到崔可夫那邊的快艇,在一路上有限的幾分鐘内就被打穿六七十個洞,開到岸邊時已是灑滿了鮮血。

     葉廖緬科很生氣,很惱火。

     六十二号渡口的指揮官們聽到德軍的炮聲,害怕的不是炸彈和炮彈,而是怕司令員發火。

    葉廖緬科覺得,德軍迫擊炮、大炮、飛機的狂轟濫炸,全怪那些少校們玩忽職守,全怪那些大尉們不靈活。

     夜裡,葉廖緬科從掩蔽所裡走出來,站在離河很近的一個沙包上。

    紅色花園的掩蔽所裡,放在方面軍司令面前的作戰地圖,在這裡仿佛能聽見轟隆轟隆的響聲,看到彌漫的硝煙,散發着生與死的氣息。

     他仿佛看到了他親手畫的前沿陣地的火力線,看到了表示保盧斯[8]的軍隊沖向伏爾加河的一個個粗大的楔形,看到了他用有色鉛筆畫的防禦中心和火器集中地點。

    但是,當他看着攤在桌上的地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力量改變和推動戰線,他能使左岸的重炮吼叫起來。

    在那裡他感到自己是主人,是機械師。

     在這裡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了……斯大林格勒的火光,天空慢慢滾動的隆隆聲—這一切驚心動魄,表現出不以司令員的意志為轉移的巨大力量和勢頭。

     在隆隆的炮聲和爆炸聲中,從工廠區傳來隐隐約約的長長的呐喊聲:啦啦啦啦啦……在斯大林格勒的步兵奮起反擊的這種長長的呐喊聲中,不光有示威的意味,也有悲傷與憂悶的意味。

     “啦啦啦啦啦……”的聲音在伏爾加河上擴散開去。

    這種戰鬥的“烏啦”聲在夜晚寒冷的河面上、在寒冷的秋日星空下回蕩着,好像漸漸失去了激昂的勁頭兒,漸漸變化着,忽然在其中出現了另外的東西—不是激情,不是豪氣,而是心靈的悲傷,那心靈好像在同可愛的一切告别,好像在呼喚自己的親人醒來,從枕頭上擡起頭來,最後一次聽聽父親、丈夫、兒子、兄弟的聲音……士兵的憂傷緊緊壓住上将的心。

     習慣于督促作戰的司令員,忽然被戰鬥吸引住了。

    他站在松散的沙上,像一個孤零零的士兵,大片的戰火與轟隆聲使他驚心動魄,他站着,就像成千上萬的士兵站在那邊的岸上那樣。

    他覺得,領導人民戰争,他的本事是不夠的,他駕馭不了這場戰争,指揮不了這場戰争。

    也許,正因為有這種感覺,葉廖緬科将軍在對戰争的理解方面達到了最高的高度。

     天快亮的時候,葉廖緬科乘快艇到達右岸。

    事先得到電話通知的崔可夫來到河邊,注視着飛速前進的裝甲快艇。

     葉廖緬科緩步走下快艇,他那沉甸甸的身子壓得搭在岸上的跳闆一彎一彎的。

    他很不靈活地踩着岸邊的石子,走到崔可夫跟前。

     “崔可夫同志,你好。

    ”葉廖緬科說。

     “您好,上将同志。

    ”崔可夫回答說。

     “我來看看你們在這兒過得怎樣。

    你似乎在油庫大火中沒有燒壞嘛。

    連胡子眉毛都還好好的。

    甚至還沒有瘦呢。

    可見我們給你吃得還是不壞。

    ” “白天黑夜都坐在掩蔽所裡,怎麼能瘦呢?”崔可夫回答說。

    因為司令員說給他吃得不壞,他聽到這話覺得不痛快,就回敬說: “這算怎麼回事兒,我在河岸上接待起客人來啦!” 果然,葉廖緬科聽到崔可夫管他叫斯大林格勒的客人,真的生氣了。

    等到崔可夫說“請賞光到寒舍一叙”,葉廖緬科回答說: “我就在這新鮮空氣裡待一待挺好。

    ” 這時候,對岸的大炮隆隆地響了起來。

     河岸被大火、照明彈和爆炸的火光照耀着,而且顯得非常空曠。

    亮光時弱時強,有時雪亮雪亮的,亮得刺眼。

    葉廖緬科注視着到處是掩蔽所和通道的堤岸,注視着堆在水邊的石頭,一堆堆石頭從黑暗中露出來,又輕悄而敏捷地鑽進黑暗中。

     有一個粗大的嗓門兒緩慢而有力地唱着: 讓滿腔的義憤如波濤翻騰, 這是人民的戰争,神聖的戰争…… 因為在岸邊和堤坡上都看不到人,因為周圍的一切,不論大地天空,不論伏爾加河,都被火光映照着,就覺得這節拍緩慢的歌兒是戰争自己唱的,不是人唱的,是那沉甸甸的歌詞從人們身邊滾過。

     葉廖緬科因為自己被面前的情景吸引住,感到不好意思起來:他真的像是到斯大林格勒的主人這兒做客來了。

    他很生氣,因為看樣子崔可夫知道他心裡惶惶不安,所以才過河來,知道這位方面軍司令在紅色花園的幹蘆葦沙沙聲中散步的時候心裡有多少煩惱。

     葉廖緬科向遭受火難的這一方戰場的主人問起後備兵力的調度、步兵與炮兵的配合和德軍在工廠區的集結情況。

    他提問題,崔可夫回答,因為應該回答上級首長的問題。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崔可夫很想問:“曆來防禦都是很了不起的,但是進攻究竟怎樣呢?” 可是他沒敢問。

    葉廖緬科會以為斯大林格勒的防守者沒有足夠的耐心,要求卸肩上的擔子。

     忽然,葉廖緬科問道: “你的父親和母親好像是在圖拉州,住在農村裡吧?” “是住在圖拉州,司令員同志。

    ” “老人家有信給你嗎?” “有信,司令員同志。

    父親還在幹活兒呢。

    ” 他們對看了一眼,葉廖緬科的眼鏡片被火光映紅了。

    看樣子,他們就要談談有關斯大林格勒的真正實質性問題了,這是他們兩個獨獨需要談的。

    可是葉廖緬科說: “你大概想問我這個方面軍司令經常被問到的問題—關于補充生力軍和彈藥的問題,是不是?” 此時此刻唯一有意義的談話就這樣一直沒有開始。

    站在堤岸上的哨兵不時地朝下面望望。

    崔可夫聽着炮彈的嘯聲,擡起眼睛,說: “大概那個戰士在想:哪兒來的這兩個怪人站在河沿上?” 葉廖緬科嗯了一聲,沒有多理會。

    到了該告别的時候了。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一個站在炮火下的首長要走,通常隻是在下級一再要求他離開的時候。

    但是他對危險那樣不在乎,就像根本沒這回事兒似的,所以這些規矩也跟他無關。

    他毫不在乎、同時又很敏銳地随着飛過的一顆迫擊炮彈的呼嘯聲轉過頭來。

     “好啦,崔可夫,我該走啦。

    ” 崔可夫注視着開走的快艇,在岸上站了一會兒。

    他覺得快艇後面拖着的一道白浪像一條白手絹,好像一個女子搖着白手絹向他告别。

    葉廖緬科站在甲闆上,望着對岸。

    他像波浪似的在從斯大林格勒那邊來的模糊的火光中悠蕩着,而快艇駛過的河面似乎動也不動,像一片石闆。

     葉廖緬科煩惱地在甲闆上踱來踱去。

    幾十種習慣的念頭出現在他的頭腦裡。

    許多新的任務擺在方面軍司令部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