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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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個在煙火包圍中脫離了群體的戰士,處于茫然狀态中憑直覺對整個戰鬥局勢的判斷,往往也比在司令部對着軍事地圖作出的判斷更準确。

     在戰鬥發生轉機的時刻,有時會出現驚人的變化,這時候一直在進攻而且似乎已到達目标的士兵張皇四顧,再也看不見跟自己一起開始向目标挺進的戰友,而他一直視為單槍匹馬、愚蠢孱弱、經不住打的敵人竟成了浩蕩的大軍,因而是不可戰勝的了。

    這種戰鬥轉折的時刻,參戰者能清楚地感覺到,而對于那些企圖從表面去預測和理解的人來說卻是神秘難測的。

    在這樣的時刻,心理和精神會發生變化:勇猛而聰明的“我們”會變成膽小而脆弱的“我”,一度被看作區區獵物的倒黴的敵人,會變成可怕而強大的“他們”。

     一路勇往直前、克敵制勝的戰士能理解戰鬥中的一切情形:這裡一枚手榴彈爆炸……那兒機槍在掃射……那個躲在掩體裡打槍的人就要逃跑了,他不可能不跑,因為他是一個人,是單個兒的,跟那單個兒的大炮,跟那單個兒的機槍,跟他旁邊也在單獨作戰的士兵不是一起的;可是我—就是我們,我就是這許多展開進攻的強大步兵,我就是這整個支援炮隊,我就是所有支援坦克,我就是這照亮整個戰場的信号彈。

    可是忽然之間我成了一個人;原來分散又經不住打的敵人,如今合成一個可怕的整體,步槍火力、機槍火力、炮兵火力都成了整體,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幫助我戰勝這個整體。

    唯一的辦法就是逃跑,就是把頭藏起來,把肩膀、額頭、下巴縮起來逃命。

     在黑夜裡遭到突然攻擊的人們,起初感到自己弱小、孤立。

    但他們一旦開始瓦解洶湧撲來的敵人的力量,就會感到自己也成為一個整體,勝利的力量就在這種整體的力量中。

     在對這種轉變的理解中,往往就包含着使軍事有資格被稱為藝術的東西。

     感到孤單,感到強大,從前者到後者的意識轉變,在這中間不僅包含着連隊、營隊夜戰中各種事件的聯系,而且表現出軍隊和民族軍事實力的變化。

     有一種感覺是參加戰鬥的人幾乎全部喪失的,那就是時間的感覺。

    一個少女在新年舞會上狂舞了一夜,說不出她在舞會上待的時間是長還是短。

     一個囚犯在牢獄裡蹲了二十五年,會說: “我在牢裡好像過了一萬年,又好像隻過了短短的幾個星期。

    ” 少女3這一夜遇到許許多多轉瞬即逝的事情—某處投來的目光,音樂的片斷,微笑,輕輕的觸碰—每一次都是那樣短促,在感覺中留不下時間的長度。

    但這些短促的瞬間合在一起,便形成長時間的感覺,給她帶來終生的歡樂。

     囚犯的情形則相反,他在監獄的二十五年由許許多多長得使人難受的單位時間組成,如早點名到晚點名之間的時間,早飯到中飯之間的時間。

    但是這些痛苦的時間合在一起,卻似乎産生了另一種感覺:因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過得十分單調無味,時間因而簡化了,縮短了……因此可以同時出現短暫的感覺和漫長的感覺,歡度新年之夜的人和在牢獄裡過了幾十年的人可以有相似的感覺。

    在兩種情況下,許多事情糅合在一起,都會同時産生短暫與漫長的感覺。

     一個人在戰鬥中體驗的漫長與短暫,則是一個更為複雜的變化過程。

    在戰鬥中感覺到的變異更甚,個人最初的感覺常常被扭曲、颠倒。

    在戰場上有時候秒變得很長,小時變得很短。

    漫長的感覺常常來自瞬間—炮彈與炸彈的呼嘯,射擊與爆炸的火光。

     短暫的感覺有時來自長時間的事件—冒着炮火穿過崎岖不平的田野,從一個掩體向另一個掩體匍匐前進。

    肉搏戰則是超出時間範疇的。

    那時候就連清醒也是模模糊糊,結果,整體與局部疊加,變得颠倒扭曲。

     在這裡,局部的事态是變化無窮的。

     對于戰鬥時間的感覺變異極大,以至于這種感覺是完全模糊的,感覺漫長的不一定漫長,感覺短暫的也未必如此。

     耀眼得令人看不見的強光,漆黑得令人看不見的黑暗,呐喊,爆炸聲,自動步槍的嗒嗒聲……在時間的感覺被打成碎片的混亂中,克雷莫夫極其清楚地意識到:德國人被打敗了,被打退了。

    他和并肩作戰的那些文書、通訊員一樣,是靠内心感覺意識到這一點的。

     十二 黑夜過去了。

    燒焦的荒草叢中躺着一具具死者的屍體。

    河水在岸邊發出悲涼的歎息。

    看到遍布彈坑的土地,看到燒毀的房屋的殘壁,使人心中無限凄怆。

     新的一天開始了,戰争很大方地準備着—而且大方到極點—為新的一天準備足夠的硝煙、瓦礫、鋼鐵以及肮髒而血腥的繃帶。

    過去的一天天也是這樣。

    除了這彈片炸翻的大地和烈焰騰騰的天空,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了。

     克雷莫夫坐在箱子上,頭靠着管道的石壁,打起盹兒。

     他聽着參謀人員含糊不清的聲音,聽見茶碗在響—師政委和參謀長在喝茶,用帶着睡意的聲音說話。

    他們說,被俘的德國兵是一名工兵,他們的工兵營是幾天之前從馬格德堡空運來的。

    克雷莫夫腦子裡閃過小時候在課本裡看到的一幅圖畫:戴尖頂帽的趕馱人趕着兩匹大屁股的肥馬,兩匹馬拼命要把粘在一起的兩個屁股蛋兒掙開。

    小時候這幅畫在他心裡引起的乏味又浮上他的心頭。

     “這太好啦,”别爾斯基說,“就是說,後備隊到啦。

    ” “是啊,當然很好,”瓦維洛夫附和說,“師部要反攻了。

    ” 這時候克雷莫夫聽到羅季姆采夫低沉的聲音: “花兒,花兒,果兒結在工廠裡。

    ” 克雷莫夫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在夜戰中耗盡了。

    要想看到羅季姆采夫,必須轉過頭去,但是克雷莫夫沒有轉頭。

    他想:“汲幹了水的井會感到自己是空的,大概就是這樣。

    ”他又打起盹兒,低沉的說話聲、槍聲、爆炸聲彙合成一種單調的嗡嗡聲。

     但又有一種新的感覺進入克雷莫夫的腦際,于是他又覺得自己仿佛躺在一個房間裡,百葉窗開着,他凝視着射在壁紙上的晨光的一個斑點。

    那斑點爬到挂鏡的邊棱上,像彩虹一樣擴散開來。

    一個小男孩的心顫抖起來,一個兩鬓斑白、腰間挂着沉甸甸的手槍的人睜開眼睛,四下裡看了看。

     一個人身穿舊軍裝,頭戴綠星的軍帽,站在管道當中,在拉小提琴。

     瓦維洛夫看到克雷莫夫醒來,俯下身子,對他說: “這是我們的理發員魯賓契克,拉得好極啦!” 有時候有人說兩句開玩笑的粗話,毫不客氣地把手風琴打斷;有時候有人用壓倒小提琴聲的高嗓門兒問:“讓我說說話,好嗎?”便向參謀長彙報起來,小調羹在鐵茶缸裡叮當響着;有人打起長長的呵欠,“啊哈哈哈哈……”就扒拉起幹草。

     理發員細心地注意着:自己拉小提琴是不是妨礙軍官們做事,準備随時停住不拉。

     此刻克雷莫夫想起了白發蒼蒼、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捷克著名小提琴家揚·庫貝利克[7],為什麼他覺得庫貝利克也會拜倒在師部的理發員面前,自歎不如呢?為什麼像小河流水一樣簡單的曲子,那纖細、顫抖的小提琴聲,此時此刻似乎比巴赫和莫紮特更能表現出人的心靈的廣度和深度? 克雷莫夫又一次感到孤獨的痛苦。

    葉尼娅離開他了……他又一次痛苦地想,葉尼娅的出走是他一生的關鍵:他還在,但等于死了。

    她真的走了。

     他又一次想,有許多可怕的、殘酷無情的事應當對自己說說……不應該再羞怯,不應該再用手套捂着臉…… 小提琴聲似乎喚醒了他對時間的感覺。

     時間好比是一方透明的境地,人在其中出現,活動,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批的城市在時間中出現又消失。

    時間把它們帶來,又把它們帶走。

    但是他頭腦中出現的完全是另外一種特殊的時間概念。

    這種概念是說:“我的時間……不是我們的時間。

    ” 時間進入人生,進入國土,生長在人生與國家生活中,可是等到時間離開,消失了,人還會在,國家還會在……國家還在,可是國家的時間逝去了……人還在,可是人的時間消失了。

    時間哪兒去了?人還在,還在呼吸,在思索,在哭泣,而時間,那唯有的、特有的、隻跟他有關系的時間走了,逝去了,消失了,他還在。

     最艱難的,是做時間的棄兒。

    不能生活在自己的時間中的棄兒,其命運是最痛苦的。

    誰是時間的棄兒,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不論是在幹部處,在區黨委會,在軍隊裡的政治處,在報社,在大街上……時間喜愛的隻是時間産生的那些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英雄、自己的勞動者。

    時間永遠、永遠不會喜愛已逝的時間的孩子,就好比女人不愛過時的英雄,後娘不會疼愛前妻的孩子一樣。

     時間就是這樣:不斷地流逝,可依然生存着。

    一切都在,隻有時間在不斷地流逝。

    時間離去時多麼輕盈,多麼靜悄。

    昨天你還是那樣有信心,那樣愉快,那樣堅強,你還是時間的兒子。

    可是今天來了另一個時間,你還不了解它呢。

     在戰鬥中被撕碎的時間,又從理發員魯賓契克的小提琴裡冒出來。

    小提琴告訴一些人,他們的時間來了,告訴另一些人,他們的時間要逝去了。

     “逝去了,逝去了。

    ”克雷莫夫想道。

     他看着政委瓦維洛夫那平靜而和善的大臉,瓦維洛夫不時地喝兩口茶缸裡的茶,用勁兒慢慢在就着香腸吃面包,他那一雙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轉向管道口那個明亮的光斑。

     羅季姆采夫瑟瑟縮縮地挺起披着軍大衣的肩膀,帶着甯靜而開朗的面部表情對直地凝望着拉小提琴的人。

    擔任師炮兵總指揮的白發蒼蒼的麻子上校皺着眉頭,看着擺在面前的地圖,因為皺眉頭臉相顯得似乎很兇,隻有從他那憂傷而親切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沒有看地圖,他是在聽。

    别爾斯基飛快地寫着給集團軍司令部的報告;他似乎一心一意地在工作,但是他雖然在寫,卻歪着頭,側耳朝着小提琴。

    稍遠處坐着不少紅軍戰士,有通信員、電話員、文書,他們那疲憊的臉上和眼睛裡露出嚴肅的表情,那種表情常常可以在嚼面包的農民臉上看到。

     克雷莫夫忽然想起一個夏夜……年輕的哥薩克姑娘那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她那火辣辣的情話……人生還是美好的! 等到小提琴一曲奏過,聽到潺潺的流水聲,是水在木闆下流過,于是克雷莫夫覺得,他的心就像一口看不見的井,本來幹了、空了,這會兒輕悄悄地流進水來。

     半個鐘頭之後,小提琴手已經在為克雷莫夫理發了,并且用那種常常使人發笑的理發師的故意誇張的嚴重口氣問,刮臉是不是把克雷莫夫刮疼了,又用手摸摸:兩邊腮是不是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