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捕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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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驚醒了迪安娜。

    她呆呆坐着,一動不動,側耳聽着那激蕩山谷的餘音,以及随之而來籠罩一切的寂靜。

    絕對不會搞錯,那是槍聲。

    她往前坐了坐,暈暈乎乎地環顧四周,努力想要驅散腦子裡的混沌。

    大白天睡着,這已是第三或第四次了吧。

    這次是坐在門廊上那把老式織錦軟墊扶手椅上睡過去,她本來隻是想坐下來歇會兒。

     她茫然無措地揉搓着綠色藤條圖案的起球的椅套,手指順着扶手上一道長長的棕色斑漬一路遊移至坐墊。

    她有時會想,這把椅子究竟是如何從别人家優雅的客廳被貶至這簡陋的門廊,而她又是如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坐在這把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迪安娜本想午後提提精神。

    她隻記得自己撲通坐入椅子,将靴子的系帶抽松,好緩解雙腳長時間緊縛的生疼。

    這是陷入睡眠前的最後一段記憶。

    在此之前,整個上午都在忙碌,累得筋疲力盡。

    當她從鐵杉木橋上爬起來時——她和埃迪早上一直在橋上忙活——那感覺就像是在沒頸深的池塘裡行走了好久。

    兩棵大樹橫倒下來截斷了小徑,得把它清走。

    埃迪抄起斧子,興緻勃勃地砍除枝幹、打去杈條,她則揮舞着一把鍊鋸忙前忙後。

    當然,她很高興他能搭把手,但她很讨厭他在她面前展露的模樣——脫掉襯衫,任汗水順着光滑的後頸涓涓而下,整個上午都在快快樂樂地幹活,一點都沒休息。

    她可不想屈居下風。

    她不想顯得比他老,或像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可若要追究實情,那她就是個老女人。

    剛幹了一小時,她的手臂便開始感到酸疼,雙膝發軟,T恤的領子上沾滿了鋸末,同時被汗水浸透。

    而鍊鋸的轟鳴聲将她的抱怨徹底淹沒。

    時近正午,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跳入清涼的溪流中浸個澡,衣服都懶得脫了。

    當鍊鋸的汽油耗盡,她真是謝天謝地。

     她原本打算在門廊上小坐片刻,就去給他們的水罐加滿水,給鍊鋸的油箱灌滿油,再回到鐵杉木橋那兒接着幹。

    沒錯,她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她手搭涼棚,皺起了眉頭,此刻,日光已斜,正撫摸着楊樹的樹冠。

    她睡了好幾個小時。

    然後,她注意到了扔在門廊另一頭的斧子。

    她打量着斧子,心中疑惑。

    他必然是回來過了。

    見她睡着,又離開了。

    那現在又在——哪兒呢?某種恐懼使她喉頭發顫。

    那槍聲,一定是他。

    趁她睡着的時候,埃迪·邦多肯定去打獵了。

     她跳了起來,開始在門廊上來回踱步,頭腦被一種不真實的可能性占據,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擔心還是沒能躲過。

    但隻聽見一聲槍響。

    就一槍,他不可能獵殺更多,畢竟它們都是分散活動的。

    它們現在肯定已離開了巢穴去捕獵了,應該全都出了窩。

    她見過的一兩隻小狼崽子會跟在大狼身後,在鐵杉樹叢的掩護下,一直往山下跑到邊界地帶。

    這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她都能聽見它們的短吠和震顫上揚的嚎叫。

    它們全都在這座山上。

    她再也沒法維護它們的安全了。

    拖着未系鞋帶的靴子,她趕緊進屋察看牆角——兩個月來,他的獵槍一直擱在那兒。

    果然不出所料,槍不見了。

    混蛋。

     她走到書桌邊,猛地拉開放手槍的抽屜,但看到手槍時她又愣住了。

    她到底想怎麼辦?她緩緩地關上抽屜,頭往後仰,閉上了雙眼。

    她就這樣站了很長時間,眼淚慢慢滑過了太陽穴。

    再也沒有槍聲傳來。

    唯有那麼一記。

     遠處傳來他的口哨聲,他正沿着森林服務處的那條路走上來。

    她仍未做好面對他的準備——也許永遠無法面對了。

    她往窗外瞥了一眼,走到門口拉上門闩,坐回到床上,穿好靴子,再次盯着書本,然後又走回窗前。

    他來了,咧着嘴笑得像隻臭鼬,獵槍扛在一邊肩頭,另一隻手拎着一樣東西,像一件深色的夾克。

    她眯起眼看着。

    是黑色的,有羽毛,有翅膀,那東西被他拎住雙腳倒提着,無力地颠撲着。

    是隻火雞。

    她往外跑去,急于穿門而出,卻在匆忙間猛地在門上撞了額頭。

    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分鐘之前剛上了門闩。

    她在門廊站定,揚起頭,望着他。

    額頭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但她如釋重負,笑得像個小孩子。

     他見她站在門廊上,便上前一小步,高舉戰利品。

    “感恩節快樂!” “是複活節快樂更合适吧。

    火雞狩獵最遲到四月也該結束了。

    ”她用手指摸了摸額頭,又看了看手指,沒出血。

    她高興得瘋了似的,笑個不停。

    他在十英尺開外停下腳步,端詳着她。

     “啊哈,看來你還能讓我多活幾天。

    我還以為你會把我剝皮抽筋呢。

    ” “我真的很生氣。

    ”她說道,想盡量表現得一本正經,“現在是盛夏。

    那隻火雞本來能孵出一大窩小火雞的。

    可現在,你殺了它們一大家子呢。

    ” “不會。

    這是當爹的。

    ” “是雄火雞?你開槍之前還能辨别雌雄?” 他看着她,顯得很受傷。

     “好吧,對不起。

    你眼力真好,你是懂得多,還知道不在七月裡對雌火雞開槍。

    可再怎麼樣,不還是偷獵嗎。

    還敢在狩獵監督官的眼皮子底下作案。

    ” 他拎着火雞,徑直走向她,在她唇上印下熱情似火的一吻,使她不得不往後退了幾步。

    “這是狩獵監督官的午餐。

    ”他說。

     “你沒必要打獵物給我做午餐哪。

    再說,現在吃午餐也太晚了,都晚餐時間了。

    ” “那就是你的晚餐。

    ”他又吻了吻她,“是我想為你做晚餐。

    這個夏天,我一直待在你這兒,要這要那的。

    你都不知道我能給你弄來多少東西。

    我還想給你帶頭鹿來呢。

    ” 她笑了起來。

    “你可别,要是撞上我同事來了,藏都藏不住。

    ” 他把那隻大鳥遞給她,檢查了槍膛,便小心地把槍靠在牆角。

    “你需要蛋白質。

    ”他說,“你吃鳥食吃太長時間了,都瘦成這樣了。

    成天一副貧血的樣子走來走去。

    ” 她笑道:“你太年輕,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現在你要做什麼?”他拿了一柄鐵鏟,走到圓石邊上的空地邊緣,四下裡審視着。

    “你想給它一個基督徒式的葬禮?” “我們得挖個火坑。

    這是我整個夏天都在向往的事。

    ” 聽他說出“向往”這個詞,她又笑了起來。

    “你從哪兒學來這麼說話的,年輕人?” “從一個漂亮的長頭發山裡姑娘那兒學的。

    ” 他将鏟尖兒頂入松軟的泥土裡。

    迪安娜将拎着火雞的手臂往前伸直,掂量起這隻大鳥來。

    它似乎跟屋裡那隻一加侖的水罐裝滿水時一樣重——也許有十到十二磅。

    “那你準備拿這隻雄火雞怎麼辦?” “拔毛。

    ” “好。

    但得先把它放到滾水裡燙,讓毛變軟、毛囊舒張,我好像沒有足夠大的水罐,能把這家夥扔進去。

    ” “你有——那些裝豆子和米的大鐵罐不就是了。

    ”他說,頭也沒擡。

    他正在挖一個大小合适的坑。

    “我們先用鐵罐子把水燒開,把它放進去燙,再把水倒掉,在裡面烹饪這隻鳥兒。

    在四周堆上炭就可以了。

    ” 她看着埃迪,十分驚訝。

    “你整個夏天一直在琢磨這事兒吧。

    ” “對。

    ” “想吃肉想瘋了。

    ”她說。

     “對。

    ” 她走進屋,不由得笑了起來,她逐個檢查了各隻儲藏罐的底部,将密封性看上去更好的那隻清空。

    她有些興奮。

    她在森林裡待得太久了,時光無窮無盡,經曆的不過是樹葉變換顔色,鳥獸變換鳴叫,天氣變換陰晴,與人世的日程毫無關系。

    甚至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