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蛾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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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麗絲已在樓上的沙發床安頓好。

    朱厄爾也來過了電話,說好明天覺得體力恢複些了,就來接孩子回家。

    盧薩抻了抻襯衫下擺,走到窗前。

    是漢尼-梅維絲家的車子。

    她急忙來到前門,打開門廊的燈。

    “漢尼-梅維絲?是你嗎?” 是她。

    引擎聲停了,她小巧的身影出現了。

    “我過來就是想看看你們還好嗎。

    我想要是燈都熄滅了,那就說明沒問題,我就直接回家。

    ” “你還沒回家?天哪。

    ”盧薩看了看手腕,但她沒戴表,“現在幾點了?” “我也不知道,親愛的。

    應該很晚了。

    我一直在朱厄爾那兒,她這次情況很不好。

    她沒安頓下來,我不能離開。

    她現在是睡了。

    要是你和小家夥沒問題的話,我就回家了。

    我就是覺得得過來看看。

    ” “哦,我們都很好。

    她睡了。

    我先前一直在沙發上看書。

    ”盧薩猶豫着,大姑子不安的口吻讓她很擔心,“到底怎麼啦?你剛剛是說——朱厄爾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太好?從羅阿諾克回來就這樣了嗎?” 黑暗中,盧薩聽見一聲陌生的長歎。

    “準備往回走的時候,我們差點上不了車,折騰了三個半小時。

    終于上了車,開了不到十英裡,還是得中途停下,讓她嘔吐。

    ” 夜裡陰冷的空氣讓盧薩打了個寒戰。

    小小的蛾子們在她頭頂上飛舞盤桓。

    “天哪,你們這一天的煎熬無異于去了一趟地獄。

    進屋裡坐一會兒吧,我給你倒杯茶。

    ” 漢尼-梅維絲站在走道上,遲疑着。

    “可是,太晚了,我怕打擾你。

    ” “沒關系。

    ”盧薩走下台階,迎向她這位大姑子。

    而小個子女人幾乎直接跌入了她懷裡,讓她心下暗驚。

    盧薩扶着她走上台階,在門廊的燈光下站了一會兒。

    “她情況很差,對不對?” 她們離得很近,讓盧薩震驚的是,漢尼-梅維絲竟然在哭泣。

    “他們說她好不了了,化療對她也沒了作用。

    她什麼都經曆了,嘔吐,掉頭發,卻什麼效果都沒有。

    她的情況越來越差。

    ” “怎麼會那樣的?”盧薩木木地問道。

     “全身都是了,親愛的。

    她的肺部和她的脊椎都有了。

    醫生今天告訴我的。

    ” “天哪,”盧薩輕聲說,“她自己知道了嗎?” 漢尼-梅維絲搖了搖頭。

    “我沒告訴她。

    我怎麼開得了口呢?我隻是告訴她醫生說不用做化療了。

    她覺得這是好事。

    ‘哦,漢,’她說,‘我得告訴孩子們。

    我們去吃冰激淩慶祝一下吧!’要曉得,這番話她是在不斷嘔吐的間隙說出的。

    ”漢尼-梅維絲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号啕大哭起來。

    盧薩支撐着她,心裡覺得很難受,她的身體還不太能感受到這新來的悲傷的分量。

     “她是要抛下孩子不管了!”漢尼-梅維絲哭道。

     “噓,她的一個孩子還在樓上睡着。

    ”盧薩摟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上最後一級台階,穿過門廊,從前門走進了屋裡。

    走入明亮的過道,漢尼-梅維絲似乎鎮定了下來。

    她忽然有些拘謹,她那身紅白條紋的絲裙竟然顯出一種荒誕的歡樂。

    盧薩注意到,她甚至還穿着時髦的紅色高跟鞋。

    想想她這兩個大姑子,今天一早就打扮成這樣去了城裡,卻經曆了如此糟糕的一段旅程,着實讓人心痛。

    她注視着漢尼-梅維絲,後者用一團揉成球的紙巾擦拭着花掉的眼影。

    盧薩注意到,那張紙巾已在她手裡捏了很長時間了。

     “來,我們去廚房裡坐會兒。

    ” 漢尼-梅維絲又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借着自己的力氣朝廚房走去,盧薩則跑上樓去取一盒紙巾。

    等她下樓來到廚房,放上水壺燒水時,她這位大姑子卻不見了蹤影。

    漢尼-梅維絲再次出現時,發型和妝容都重新修飾過。

    壺裡的水已經燒開,盧薩正在泡茶。

    見她站在門口,盧薩忽然悲傷地記起葬禮上,自己看着她的藍色睫毛膏,說出的那些冷冰冰的話。

    她真希望能收回那些話。

    過去有好幾次,盧薩都差點管她叫“化妝包”,現在想想覺得很是内疚。

    在這樣一個大家庭裡,還真得注意着點兒。

    誰知道事情會出現怎樣的反轉,誰知道你後來又會需要誰抑或被誰需要,又是什麼使得你重新看待如此勻整的眼影呢?此時此刻,盧薩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在心如刀絞的悲傷之下,仍能優雅得體,精力過人。

    而她自己,在科爾死後,差不多過了三周才能拿起梳子。

     漢尼-梅維絲歎了口氣,手掌平撫着桌面,雖然顯出老态,卻最終放松了下來。

    “嗯,你們今天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

    ” 她看着盧薩。

    “你說‘挺好的’是什麼意思?” 盧薩聳了聳肩。

    “意思是一切順利。

    我們玩得挺開心。

    ” “你沒必要對我編故事,親愛的。

    那孩子的脾氣臭得像隻臭鼬。

    我從沒對朱厄爾這麼說,但我承擔了開車帶她去看醫生的任務,這樣就不用照顧她的孩子了。

    ” 盧薩拿出調羹、糖和茶杯——就是尋常的馬克杯,不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杯緣繪有蛾子的瓷杯。

    她張了張口,準備講講前門台階上碎裂的鏡子,但想要恪守秘密的心思攫住了她。

    于是她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要保守一些秘密,隻有她和克麗絲知道。

    她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開始斟茶。

    “她确實是個難對付的孩子。

    ”她終于開口道,“但我有點喜歡她。

    我就是這樣的孩子。

    特别倔。

    ” “那就好,親愛的。

    你應該得紫心勳章[4]。

    ”漢尼-梅維絲拉開包翻找起來,“我在這兒抽煙沒關系吧?” 盧薩連忙起身,從水槽邊的小抽屜裡拿了個煙灰缸出來。

    然後她意識到,上一次用過這個煙灰缸之後,是科爾把它收在那兒的。

    想到他的手曾觸摸過這物件,她就像觸了電一般。

    每每經曆這麼一下刺痛,似乎就推動着她心中那巨大的痛苦越離越遠。

    她開始理解,終有一天,自己的婚姻會變得曆曆在目,又不可觸摸。

    就像玻璃罩下的蝴蝶。

     “你們都幹了什麼?”漢尼-梅維絲啪地點着了打火機。

     “嗯,我們先給草坪割了草,然後去儲藏室裡看了一下那堆老家夥什,接着就上山去捉蟲子,玩了好幾個小時。

    我還教了她怎麼區分昆蟲,你想象不到吧。

    她在學校裡成績好嗎?她是個機敏的孩子。

    ” “喜歡的,她就讀得好。

    但沒幾門功課是她喜歡的。

    ” “我猜也是。

    後來,我們生起了篝火,在夜幕中給花園除草,真的很有意思。

    我們一直玩到十點,回屋吃了些eggahbisabaneh。

    ” “哎呀,聽上去很不錯。

    ” “也不算吧。

    就是蔬菜和水煮蛋。

    ” “你讓那孩子吃了蔬菜?真是沒想到。

    ” “就是馬齒苋之類的野菜,都是我們從扁豆地裡摘的。

    野菜當晚餐,她覺得很好吃。

    她說,‘洛伊絲姨媽吃了肯定拉肚子’。

    這是她的原話。

    ” 漢尼-梅維絲啧了一聲。

    “哈,這兩個人誰也不喜歡誰。

    ” “那你知不知道洛伊絲為什麼會讓她這麼生氣?” “讓她穿裙子吧,我也是聽來的。

    ” 盧薩将手肘擱在桌上。

    “沒錯,她把克麗絲心愛的燈芯絨褲子拿走,全剪成了碎布。

    ” “啊,那可不對啊。

    ” “克麗絲私下裡跟耶稣許過願,說要是她一直穿着這身衣服,她媽媽的身體就會好起來。

    這孩子太可憐了。

    ” “哦,天哪。

    那樣不對。

    洛伊絲不應該那麼做。

    ” “對,她是不應該。

    這孩子需要愛,她應該得到這種愛,可現在隻有恨。

    ” 漢尼-梅維絲抽了一會兒煙,沒吭聲。

    “沒錯。

    你看,洛伊絲這人也沒得可救了。

    洛伊絲對這個世界很不滿意,于是把氣撒到所有人身上。

    ” “為什麼?她有好丈夫、好兒女,家裡全是她喜歡的小擺設,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唉,親愛的,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就那樣。

    我猜,她是跟自個兒生氣,為自己沒生個漂亮模樣。

    她氣自己塊頭太大。

    ” “可瑪麗·埃德娜也是大塊頭啊——比她塊頭還大呢。

    ” “沒錯,可瑪麗·埃德娜沒這樣想啊。

    是誰讓她注意到了這個,上帝真應該去幫幫那可憐的靈魂。

    ” 盧薩幹笑了一聲,揉了揉眼睛。

    她忽然覺得好累。

    不過,這倒讓她受到了一系列啟發。

    即便從未認識她們的父母,她仍然看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血脈:漢尼-梅維絲、朱厄爾和埃瑪琳,體貼又端正;瑪麗·埃德娜和洛伊絲,自我,傲慢,馬臉,塊頭大。

    科爾将這些基因完美地混合起來,成了這家人最終的樣闆。

    科爾·懷德納,人見人愛,盧薩赢得了他的心,他卻被死亡偷去。

    怪不得這家人至今仍在悲傷的餘波中震蕩難安。

    這就是一出古希臘悲劇。

     兩個女人隔桌相望,随即垂下眼簾,抿一口茶。

    “明天,甚至後天,我來照料克麗絲,都沒問題。

    ”盧薩說,“真的,要是朱厄爾要休息的話,我這兒沒問題。

    告訴洛伊絲她可以把洛厄爾也送過來。

    我覺得他們倆在一起會更好。

    ” “可憐的孩子啊。

    ”漢尼-梅維絲說。

     “他們會沒事的。

    不管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