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捕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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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她大叫一聲,猛地往後一退,像觸了電。

    那裡冒出一條銅頭蛇。

    她慢慢地将鐮刀從野薔薇亂枝中往回抽。

    當時,她一直邊走邊清理小徑邊上的野草。

    她緩慢而平穩地将鐮刀把提起,再靠向肩頭,其餘肢體保持紋絲不動,大氣都沒喘一口。

    如今已不是所有的蛇都會讓她這樣了。

    她見識過許多蛇,早已不至于大驚小怪。

    通常情況下,如果有蛇在腳下遊動,長着扁平的腦袋,從黑色的頭部到尾部一路呈流線型漸漸收細,她的頭腦立刻就會辨認出這條蛇沒有危險。

    但三角腦袋讓她身體發冷。

    那就像一個繞行标志。

    她之前就琢磨過,在叢林裡,隻要到了這兒,得立馬止步。

    這裡的所有鳥兒和哺乳動物都知道,這個形狀表明有毒——這種輪廓在蝮蛇中很常見,特别是在銅頭蛇中。

    正待在小徑邊上曬太陽的這條尤為粗壯,身上的菱形花紋讓它看起來像一隻花格長襪,銅橙色中摻了點褐粉紅和深玫瑰色。

    這些顔色都很漂亮,但混到一起,卻實在好看不到哪兒去。

     放松,站好别動,她爸爸會這麼低聲暗誦。

    她平生第一次見到銅頭蛇,是他們一起在谷倉裡發現的,那蛇蜷在一捆飼草之下,那本是他們準備拿出去喂牛的。

    她大叫一聲,飛也似的沖出了閣樓門,但後來再也沒有這樣冒失過。

    除非你知道往哪兒逃得掉,才能撒腿開逃。

    否則就會被它逮個正着。

    此刻,她穩穩地踩定地面,細細觀察起來:這家夥正懶洋洋地蜷着身子,可以從好幾個方向發起進攻,無須急于選好襲擊姿态。

    她深吸了幾口氣,盡量不讓自己惹得那條蛇發狠。

    它隻是在忙自己的事兒,僅此而已。

    它和山裡的幾千條從未現身人前的銅頭蛇一樣,隻是在過自己的日子,一個月也就吃掉一兩隻齧齒動物,圖個溫飽,維持着自然的平衡。

    它們都不想被人踩到,肯定也不想将自己的尖牙深深紮入一個長相怪異、又不能吃,還比自己大上百倍的哺乳動物體内——不過是浪費昂貴的毒液而已。

    這些她都知道。

    你盯着它看,很清楚自己在它心裡根本無足輕重,但要把它從你的心裡抹去卻是另一回事。

     最後,那又寬又扁的腦袋從陽光底下搖搖晃晃地遊開,沒入了高高的草叢中。

    那身子越拉越長,蜿蜒有緻地往山下遊去。

    沒多久,那腦袋又出現了,蛇芯子忽閃忽閃的,就在十英尺開外的地方,那是另一片陽光地帶。

    它嘴部的線條從扁平的鼻頭往後延伸,略略上揚,好似揶揄地笑着。

    其實這不過是蛇的下颌陰影與毒牙回縮造成的視覺效果,這她都知道,但這一幕令她一陣心潮起伏。

    恐懼、憤怒、反胃,這感覺如此真切,她覺得相當虛弱。

    就因為那抹笑容,她對那條蛇恨得牙癢癢。

     “你就待着吧,”她對那雙逼視着她的眼睛說道,“但收起那副讨厭的笑容。

    ”她轉身朝着山上的木屋走去,粗大的鐮刀挂在肩頭。

    她感覺雙腿仿佛灌了鉛似的沉重。

    無緣無故覺得這麼累實在有些沒道理,也許是剛剛腎上腺素激增的“後遺症”吧。

    不過她已經決定今天不再幹活了。

    先吃個晚午餐,之後再蜷起來看本書。

    下雨了。

    今天早上,她就已經意外地聽見了好幾聲響雷。

    (每打一次雷,就驚得她一跳,如同先前見到蛇那樣。

    )暴風雨正從肯塔基席卷而來。

    她挑了條捷徑,穿過一片林中空地,回到那條可駛吉普車的小路上。

    她知曉那片空地已有十年之久,雖然荒草繁密,仍是陽光燦爛,長滿了蒼耳子。

    通常在夏天,她會設法避開這條路,這樣就不用耗上一個小時摘掉牛仔褲上的毛刺球了。

    但她又不想被暴風雨兜頭澆個透。

    她用鐮刀狠狠揮向長滿莢果的荒草叢,眼見它們左一片右一片地倒下,她覺得長出了一口惡氣。

    長尾鹦哥的複仇——她喜歡這樣想。

    它們與卡羅來納鹦哥這種專吃種子的鳥兒共同進化而來。

    自從歐洲人定居下來,後者便很快滅絕了,故而很少有人聽說過它們,不過倒是還有人知曉它們最愛吃蒼耳子。

    約翰·詹姆斯·奧杜邦畫過這種鳥兒,在他的畫中,這鳥兒在蒼耳子叢中大開宴席,滿嘴塞滿了那毛球莢果。

    他記錄了這種羽色豔麗的鳥兒如何成群結隊地在河谷地帶飛上飛下,來回搜尋毛刺球,隻要找到果實累累的蒼耳子叢,便吵吵嚷嚷地紛紛降落,狼吞虎咽起來,直到一粒不剩。

    很難想象,蒼耳子也會有稀缺難覓之時。

    如今,蒼耳子已無鳥問津,它們也将一直這樣生長下去。

    如今,它們會絆住旅人的腳踝,侵入農田、農舍、路邊的溝渠,甚至林中空地,想要給不長記性的人類一個教訓。

     當頭一陣豆大的雨點開始擊打葉片,她方重拾腳步而去。

    一小時前,她還熱得汗流浃背,但當暴風雨驟然而至,她便覺得氣溫陡降,好似潛泳到了湖水深處。

    她停下來,解下圍在腰間的防風衣,穿上身,将風帽往前拽至額頭,便再次小跑而去。

    等到上了森林服務處所在的那條起自山谷的小徑,她又加快步速,飛奔起來。

     路上坑坑窪窪,她放慢了腳步,以免扭傷腳踝,而且山路太陡,同時還得逆風而行。

    為什麼下雨時人們總是着急奔跑呢?還有半英裡路要走,到家時肯定已經淋得像個落湯雞,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傻傻地笑了。

    然後停下腳步傾聽起來。

     有車子經過。

    她默默站着,等車子繞過拐角,好看清闖入者究竟想幹什麼。

    遺憾的是,在她看來,有人就意味着有麻煩。

    她知道森林服務處并不喜歡她這拒人千裡的看法,但若沒有人來攪擾,這座大山就會是個了不起的地方。

    此刻,她等待着,感覺肩膀漸漸繃緊。

    從濕漉漉的樹幹之間駛過的,竟然是森林服務處的吉普車淡綠色的車身,她不由得心頭一驚。

    今天?今天幾号,難道已經到七月了? 她心下略一琢磨,沒錯,已經是七月的第一周。

    該死,這是給她送補給品的,她又把這人給忘了。

    他叫傑裡·林德,通常都是由他開車上山送來郵件和日用品。

    她得将清單交給他。

    她的心怦怦直跳,并不僅僅因為剛才一路往山上跑。

    埃迪·邦多也在上面。

    今天早上她離開時,他光着腳獨自坐在門廊上,讀她的那本《東部地區鳥類野外指南》。

    糟糕。

     “嗨,迪安娜!你看上去像極了鐮刀死神。

    ”傑裡一邊開着車,一邊将腦袋探出敞開的車窗。

     “嗨,傑裡。

    你看上去就像防火護林熊。

    ” 他碰了碰帽檐。

    “别淋雨了。

    ”他關掉引擎,慢駛至迪安娜身旁,再猛地一踩刹車,整輛車抖動了一下。

    這一帶的路面上布滿了深深的車轍,此時它們已成為一條條巧克力小溪往前滾滾奔流。

    她擡起左腿,踩在吉普車上,将濕透的靴帶系好。

     “我那些東西,你是怎麼弄的,就扔在門廊上嗎?” “沒,我放屋裡了。

    你的郵件和食品盒都放桌上了。

    你生爐子要用的氣罐,我留在了門廊上。

    ” 她審視着他,想看出他在小木屋裡究竟發現了什麼。

    “你沒碰到什麼麻煩吧?”她謹慎地問道。

     “啥,你說那門嗎?我必須說,那門上的合頁百分之九十都鏽了。

    你有WD-40防鏽潤滑劑嗎,要不下個月我給你帶點過來?” 他遇到的就隻有這個嗎?難道就是開不開門?她注視着他的臉。

    “我有油。

    ”她慢騰騰地說道,“我倒是有下個月的清單要給你。

    我需要一些木料來修橋,還列了一份需要的書的清單。

    ” 傑裡掀起帽檐掉了個方向,撓了撓腦門。

    “不會吧,還要書。

    你就不想要……比如說,電視機?” “電池供電的電視機嗎?别告訴我已經有人開發出了這種電視機。

    就連屋裡那台收音機,我都沒打開過。

    ” “你連廣播都不聽?真有你的。

    我看就算總統被人槍殺了,你過一個月都不會知道。

    ” 她放下左腳,再擡起右腳去系另一邊的靴帶。

    “你倒是說說,傑裡,要是總統今天下午被人開槍打了,你明天會幹什麼,還不是和他沒被槍擊時一樣?” 傑裡想了想。

    “是沒啥區别,就是會多花些時間看電視。

    就拿CNN來說,每隔十五分鐘,都會告訴你一遍他是死是活。

    ” “我之所以喜歡這種生活,傑裡,是因為我可以觀鳥,它們每隔十五分鐘做的事都完全不同。

    ” “上車吧,”他說,“我開車送你上去,順便取你的用品清單。

    我保證不告訴你世界上發生了什麼。

    ” “好呀。

    ”她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