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蛾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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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薩站于樓上窗旁,從那兒望去,前院的草坪猶如一匹墨綠色天鵝絨,上面還有零星幾個蛾子蛀食的破洞,露出了紅土的地面。

    朱厄爾和埃瑪琳正在草坪上碼放椅子,埃瑪琳的老公弗蘭克和瑪麗·埃德娜的老公赫布正将一張大胡桃木餐桌搬到外面。

    盧薩邀請了全家人來慶祝七月四日獨立日,說要拿冰櫃裡當月剩下的奶油來做冰激淩。

    他們全都答應過來,也許是出于憐憫吧。

    連瑪麗·埃德娜的兒子和兒媳也從利斯波特趕了過來,她隻在葬禮上見過他倆。

     瑪麗·埃德娜早到了一個小時,來的時候兩手各端了一盤魔鬼蛋(沙門氏菌正在上面枕戈以待,盧薩這麼想道,但什麼都沒說)。

    眼下,看着門前的過道被身穿焦橙色套裝、腳蹬舒适便鞋的氣勢洶洶的老大姐占據,盧薩不由得一陣心慌。

    她高聲囑咐了幾句,然後借口去找桌布,就飛也似的跑到樓上去了。

    瑪麗·埃德娜當然知道桌布就在客廳内的櫻桃木大櫃子裡。

    不過這時候,她正在外頭将母親留下的一塊亞麻布展開、揚起,鋪到桌子上。

    男人們則背對着她蹲在雞舍旁,将啤酒塞入冰桶裡,再打開一瓶瓶裝在長頸瓶裡的自制飲料。

    漢尼-梅維絲想組織孩子們來攪拌冰激淩,但眼下,他們隻顧繞着她跑來跑去,俨然成了一群逼宮蜂後的造反蜜蜂。

    盧薩站在那兒,一隻手扶着綠色織錦椅子的靠背,居高臨下地看着樓下她的那些姻親,覺得他們很像平時在她院子裡四散踱步、咯咯叫喚、五色駁雜的雞群。

    然而,雞群中的母雞早早地就逃回了雞窩,以免遭到這幫親戚的攻擊。

    盧薩露出一絲苦笑,心想要是整晚都能站在這扇窗前看着這一幕該有多好。

    他們終于齊聚在這裡,來到了她家做客,而她卻毫無下樓的膽量。

     她歎了口氣,關上了窗子。

    之前下了雨,空氣中彌漫着蘑菇的腐臭味,那是蘑菇的孢子散入潮濕空氣中的味道。

    不過,時已向晚,男人們應該很快就會放起煙火,到時嗆人的煙霧就會給空氣蒙上一層藍色。

    隻要有節目,這個晚上就能湊合着過去。

    她朝梳妝鏡瞥了一眼,捋了捋草莓金色的濃密頭發,心情郁郁。

    她身上的牛仔褲太貼身,黑色針織衫的領口太低,發色太紅——簡直是無恥寡婦耶洗别[1]。

    她挑了這件黑色上裝,就是想顯得單調沉悶。

    然而,當她站在身着直筒滌綸套裝的瑪麗·埃德娜身邊,或站在紅色條紋上裝、星星圖案短褲、金色包口涼拖、藍色眼影打扮的漢尼-梅維絲身邊,想要讓自己顯得寒酸老土,也着實不易。

    盧薩移動雙腳,迫使它們邁開步子朝樓梯走去。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現在已經沒有後悔或猶豫的餘地了。

    已經晚了一年了。

     煙火的事兒,她所料不差。

    此時已準備放了。

    漢尼-梅維絲的老公喬爾和洛伊絲家的大裡奇正往碼放成一排的一個個褐色的紙袋裡瞅,争論着該怎麼搭配着放。

    盧薩很感激之前下了場雨——她是真心害怕煙火會把自家的谷倉給燒了,卻又沒勇氣阻止他們放煙火。

    (這可是傳統啊。

    )不過,今年五月和六月西布倫縣暴雨如注,空氣裡的濕度就能把火給悶熄。

    美洲牛蛙紛紛跑出養鴨的池塘,無所顧忌地将一大塊一大塊果凍狀的卵擱在草叢裡。

    它們顯然自信過了頭,以為小蝌蚪肯定能像小小的精子那樣遊過草坪。

    狂暴的鳄龜不再安于池塘生活,而是晃蕩到了鄉間小路上,像一個個攔路劫匪。

    盧薩這輩子還從未見過如此性欲勃發、悶熱潮濕的夏日。

    單單呼吸就能令人汗如雨下。

     “嗨,你們好啊。

    ”她向喬爾和大裡奇打了聲招呼,他們則沖她點了點頭,咧開嘴笑得像兩個小孩子。

    他們很喜歡參加這樣的野餐會。

    與此同時,大嗓門洛伊絲坐在餐桌旁的一把折疊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一個勁兒地抱怨買煙火花了多少錢。

     “一百八十一美元哪。

    ”她激動地說着。

    抽了幾十年的煙,她的嗓音變得低沉而粗糙。

    瑪麗·埃德娜站在三英尺開外的地方,氣鼓鼓地盯着餐桌,沒搭理她。

    一看見盧薩從宅子裡出來,洛伊絲便來了勁兒,有新的聽衆了。

    “一百八十一美元哪!”她對盧薩大聲嚷嚷着,“就為了今晚這番小把戲,小夥子們花了這麼多錢,你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事吧?” 盧薩在樓上就聽見這話了,但她假裝很吃驚。

    “天哪!他們難道是一路開車去了趟中國才買回來的?”她一邊說一邊向洛伊絲走去。

    她發現洛伊絲穿着牛仔褲配一件西部式樣的襯衫,領口扣子松開,敞得有點過,也是耶洗别陣營裡的人,她頓覺一陣輕松。

     “不是,”洛伊絲說,“他們去那邊瘋子哈裡的店鋪買的,就在州際公路邊上。

    ” 就盧薩所知,田納西州的整個邊境地帶都是售賣廉價煙火的棚屋。

    邊境一側賣煙火是合法的,到了另一側就算違法,但她也不清楚到底哪邊才算合法。

     “我真應該和他們一塊兒去,”洛伊絲用她那低沉沙啞的嗓音繼續唠叨,“要不就派小裡奇或姑娘們去盯着他們點兒。

    我沒想到兩個大男人竟然會興奮得像小孩子進了糖果店一樣。

    ”她仔細查看着發梢,長發被她染成了煤黑色。

    照盧薩看來,洛伊絲擁有如科爾一樣白皙的皮膚和湛藍的眼睛,但年紀偏大,不太适合染發。

    可也許,能像丈夫和孩子那樣擁有一頭黑發,會讓她覺得有歸屬感吧,誰知道呢? 瑪麗·埃德娜一直在不厭其煩地擺弄單層蛋糕上的錫紙。

    她那一身橙色滌綸套裝非常惹眼,在這悶熱潮濕的夜晚,仿佛成了一道熱源。

    這身裝束使盧薩産生了一種怪異的不适感,似乎瑪麗·埃德娜的在場會毀掉食物的味道。

     瑪麗·埃德娜忽然轉過身,仿佛洞悉了盧薩的想法,但她卻沖着洛伊絲斥責起來:“嘿,洛伊絲,别發牢騷了,他們每年不都這樣嗎。

    要是你現在還不習慣,那就再也習慣不了了。

    ” 盧薩退到了一邊。

    洛伊絲根本不以為忤。

    她沖瑪麗·埃德娜歪過腦袋,将煙灰撣入草叢。

    “怎麼啦,接着說啊。

    你老公不也有過把雜貨店整個禮拜的收入全都花到櫻桃炮仗和煙火蠟燭上的時候嗎?” “我倒甯願他那樣。

    不像現在,整個頭都要紮進酒缸裡了。

    他們都在那兒喝什麼酒?” “哦,親愛的,那是弗蘭克自制的接骨木果酒。

    你還是讓他把那個小小的化學項目給完成了吧,否則埃瑪琳肯定會把那酒倒進下水道的。

    ” “是這麼回事。

    ” “他說那玩意兒很純,很好喝,以後說不定可以拿去賣。

    ”洛伊絲翻了個白眼。

     瑪麗·埃德娜扶了扶緊裹在頭上的淺藍色頭巾帽,眯縫着眼,瞧着那些男人。

    “那可說不清。

    你要是問我,我還是同意主說的話。

    那東西像蛇一樣會咬人。

    ” 洛伊絲哼了一聲,從鼻孔噴出的煙像一條龍。

    “我倒是覺得,那玩意兒喝完第二瓶之後,會有股相當好聞的松節油味道。

    ” 盧薩看着大姑子們連珠炮似的你來我往,沒想到她們對自己的丈夫和彼此的丈夫會如此刻薄,同對她的态度沒什麼兩樣。

    科爾總說她對他家人的看法太主觀。

    她沒有兄弟姐妹,隻有一對會互道“請”“謝謝”的父母。

    對盧薩這個晚年得來的孩子,他們也是這麼有禮有節,隻是他們從來就不知道該如何與孩子相處。

    也許科爾說得沒錯。

    她從未體驗過簡單粗暴、單刀直入、混戰一團,同時卻也轟轟烈烈的家庭之愛。

     她向雞舍走去,決定前去調查一番,看看那像蛇一樣會咬那些男人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們都情緒高漲,正熱烈地讨論着什麼。

    隻有當所有人都達到一緻,而又沒有敵人在場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農場的政策和政府的愚蠢,最可能是這類話題。

    但也許又不是這樣呢。

    “布萊文斯很會撒謊,”赫布正在說,“他撒起謊來,快得就像狗舔盤子。

    ” “你們好啊,先生們!”她一路走過去,在适當的距離上打了聲招呼,以免他們正在說不想讓她聽見的話。

    要是在她面前,不小心說了“操”或“媽的”,他們肯定會尴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嗨,懷德納小姐,”大裡奇回應道,“我有件事得和你說道說道。

    ” 他态度很友好,讓她放松了不少。

    應該不是什麼刁難人的麻煩事。

    “是我賣給你和喬爾的那些奶牛吧?是不是全都跑光啦?我提醒過你,它們都是籬笆跨欄健将。

    ” “沒有,夫人,那些牛表現得還不錯,謝謝。

    不過,現在我們都把牛租出去了,隻留下小牛犢子,好提醒自己還在養牛。

    我們不欠你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