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老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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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尼特打開淋浴噴頭,熱水淋了下來,灼燒着包覆住肩胛骨的肌肉。

    實在是太疼了,仿佛将他拽回了學生時代,有個校園惡霸一拳狠命搗在了他的脊椎骨上。

     他歎了口氣。

    這日子對一個老頭子來說實在漫長。

    倒不是因為要幹的活多,他就喜歡莳弄那些栗樹。

    人們總是想當然地覺得這些活計枯燥透頂:春天要将所有花兒分别套袋,再小心翼翼地為它們交叉授粉,然後采集種子,栽種新的樹苗……但這些活的每一個步驟都讓加尼特興奮莫名,因為那些種子應該都能長成有枯萎病抗體的栗樹。

    取下每一隻白色袋子時探出的枝梢,每一次授粉時顫顫悠悠的花粉,每完成一項總能讓人感受到美好的奇迹正在形成的希望。

    一個古老的、失落的世界,就在他眼前東山再起。

     不,他近來總是一個麻煩接着一個麻煩,這片農場和它的曆史正将他沉沉地往下拽。

    這農場就是個廢料堆湊起來的垃圾場,隻不過隐身在薄薄的草皮之下,顯得不怎麼咄咄逼人。

    說實話,這一帶的每個農場都差不離。

    他見過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名地産中介,站在奧達·布萊克鋪子旁擡頭觀望這棟農舍,當時他差點探出卡車車窗沖他們喊:“想來搜尋一些曆史故事嗎?嗯,故事講的是老頭布萊文斯,已經被債務和破機器活埋了,而它們正等着吃掉下一個踏進這個農場的人,無論是誰。

    ” 當然,他什麼都沒說,他們還是買了。

    他們長着一副城裡人那種奮發上進的蠢樣子,那女人更是打扮得比男人還男人。

    很快,他們就會遭遇那些加尼特早已熟稔的東西:在一個已經曆數代耕牧的農場上,每下一鏟都有可能撞到一塊殘破的瓷盤碎片、一截舊挽具的皮革部件、幾塊鏽爛的廢鐵,甚至還可能有炮彈!加尼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帶了幾個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的炮彈回家,男孩子們當時玩得起勁,過後便要麼将之扔在了果園裡,要麼藏在媽媽的花圃中,漸漸地忘在那兒了。

    五十年後,它們開始報複加尼特的旋耕機,毀壞割草機的刀片或其他設備。

    活幹上一天不算完,還得攤上一大筆修理費。

     今天上午,他沒打算幹多少活,隻要将屋後田邊靠籬笆一帶的地方清理出來,為新育一排樹苗騰出空間。

    他以為雜草最難清,卻想錯了。

    他報廢了一台割草機,又把旋耕機的刀片弄壞了,才在一塊窄窄的地裡發現了半埋着的六根舊籬笆樁子,樁子上全都綁着帶倒刺的鐵絲。

    顯然,四十年代,當他們拔出舊樁子,打入新樁子時,就随手把它們扔在了這兒。

    等他拼了老命将舊樁子全都拔出來後,又發現樁下埋着許多散落的釘子和車架螺栓,他用桶裝滿,往返足足三次,一趟趟把它們摞到車庫裡的垃圾堆上,堆得極高,醜陋而怪異。

    不過,在這一大堆幾乎可以組裝出一部老爺車的金屬破爛之下,最糟的方始登場。

    他從那底下起出了一大卷黑色塑料布,内裹着沉甸甸的東西。

    加尼特起初擔心裡面是具屍體(這一天已算是把各種千奇百怪的物什見識了個遍,屍體的話,也沒什麼不可能)。

    幸好不是,是一坨白色的粉末,很有可能是岩鹽,但他也不十分确定。

    那是加尼特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說該扔掉的東西。

    那時候的想法不一樣:“扔掉”就是指“眼不見”,最好還能讓其他人在路上撿走。

    今天幹的活已經讓加尼特受夠了,本想在正午之前把那塊地清理出來,可現在仍未完成,他能有什麼辦法?嘿,電話鈴響了。

     他關上淋浴噴頭,聽了聽。

    沒錯,是電話鈴聲,電話就擱在浴室門外過道的桌上,吵得快把房頂震開了。

     “等會兒!”他喊了聲,心中老大不高興。

    搞得他必須趕緊洗完澡,腦袋都來不及擦幹,身上裹着條毛巾,還得小跑兩步。

    他縮着腳掌踩到冷冰冰的過道地闆上,拽下聽筒。

     “喂。

    ”他盡可能顯得和氣,同時拍打着濕漉漉的頭發。

    他不喜歡和人聊天,更不會跟撥錯号碼打來的人閑聊,像是現在這種情況。

     “喂,沃克先生嗎?” 是個女人。

    不是當地人。

    她有城裡人的口音,每個詞都說得飛快。

     “說吧。

    ”他說。

     她似乎猶疑了一會兒,他暗想那就快把電話挂了吧,可她卻說了起來:“我在想能否問問你山羊的事兒。

    我想做點小規模的肉羊生意,因為我的資金不太多,有人讓我來找你。

    他們說找你就對了,你是本地的山羊專家,說不定還能告訴我怎麼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呼了口氣,“好吧,我就直說了。

    我在想你是否認識些人,能免費送我山羊。

    好讓我啟動起來。

    ” 加尼特理了理頭緒:本地的山羊專家,現在毛巾纏于腰際,頭發打着绺兒,好似落湯雞。

     “要山羊?”他說。

     “對。

    ” “我能問一下你住哪兒嗎?我要先考慮一下這個。

    ” “哦,對不起,我忘了自報家門。

    我叫盧薩·蘭多夫斯基,就住在懷德納的老宅子裡,我丈夫是科爾·懷德納。

    ” “哦,懷德納太太。

    你丈夫的事,我十分難過。

    我本來應該去參加葬禮的,但……我們兩家有些過節。

    我想你應該都聽說過吧。

    ” 她稍稍沉默了幾秒鐘。

    “你和我們家是親戚吧,對嗎?” “是親家,”他說,“遠房的親家。

    ” “抱歉,我外甥提起過這事,我給忘了。

    對,我的一個大姑子就姓沃克。

    我想應該是。

    ”她笑了起來,馬上意識到對一個沒當幾天寡婦的人而言,這笑聲太歡樂了點,“如何生活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包圍中,這事兒我還在學。

    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都太新鮮了——我是列克星敦人。

    ” “那你是打算在那兒養山羊嗎?”